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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聒噪者说

                               
                初日照高林
                            ——常健

    一、案件

    更多的时候,远处的事物会比发生在近旁的事情更清楚。作为一个警探,我除
了留心案情的线索之外,现场更使我上瘾。八月的一天,一个退职的聋哑学校校长
死在他的寓所里,手里拿着一本《哑语手册》。对于我来说,死亡发生时,现场在
百里之外。为了目击尸体死亡时的姿势,我必须驱车前往一个叫樟扳的地方,如果
我驱车前往,夜雾或者风沙会遮盖我的双眼,在漫长的行车途中,那个叫林展新的
死者的尸体渐渐变得僵硬,失去了原来的形状。林展新是在对一个神学教授实施调
查时猝死的。我们可以听说,他不是死在教授面前,而是死在自己的寓所里。这个
新上任的专案组组长直到临死前,对教授的情况一无所获。现在,我正在回忆一宗
案件的始末,窗外,通往樟坂的黄土路在一些地方弯曲成蛇状,类似于折叠,不易
看到尽头。我走在这条路上,精神无法集中时,记忆就是一条水搓成的绳子。如果
路上不出意外,我可以在三小时后到达樟坂,可以在那幢红砖砌制的房子里看到死
者,他死后的姿势,以及那本《哑语手册》,也许在现场,留下的只有被风吹干的
血迹,尸体已在午后被运走。据我所知,林展新退职后第三年,重回樟坂,他负责
对宗教研究所的神学教授朱茂新历史问题的调查。林展新是在一天黄昏抵达樟报的,
三小时的汽车颠簸给他瘦削的脸蒙上了灰尘。他走进河边朱教授的寓所,随后朱茂
新跟在他后面来到了岸边的几乎倾记的土楼前。朱教授把他送进了楼房后,离开了
那里。林展新站在楼板上,看着朱教授走到河边,望着河水发愣。林展新觉得朱教
授的身影在流动的水面上向上游移动,看了一会儿,他卸下行李走进房间,旅途使
他疲劳。不久后,林展新死于一天夜里。
    我对教授一无所知。实际上,我没有见过他。在我的预感中,教授送走林展新
后来到河边时,身后的情形不能重现。他能感到他的经历如同流水,它会在一些地
方激起漩涡。在他不能看到的地方,林展新用水洗去了脸上的尘土,这幢四形小楼
是一个聋哑学校的旧址,林展新洗净手脸走出门外,河边吹来的风激起了他的回忆,
他感到学校的残垣断壁就像从水中浮现出来一样。河边,教授的身影不见了,林展
新看见了一棵杨树。
    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教授身上,因此,几乎所有的材料都是关于教授的历史。
我在阅读这些档案和材料时,感到这些充满着对一个人的评价的字是一个一个增加
的,它们构成词汇和词组,尔后形成文章,一个细心但很愚蠢的阅读者必须在阅读
时用手抓住它的开头,然后寻找毛糙的另一端打了结的绳头。在档案中,唯一的印
象是,这个勤俭的神学教授在孤灯下撰写文章。而唯一的结果是,在一宗故意纵火
案里,教授的家什和文章被烧成灰烬。它们在教授的视野中起火的时候,他已经推
开门页,走向河边,水可以灭火,这是一种常识。可是,当朱教授走到河边的时候,
他感到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无法把水引到宗教研究所。他被沮丧淹没了,没有回头,
而是对着河水发愣。
    只有目击者才能撰写如此详尽的记录,他使用最一般的词汇,却可以记录一则
残酷的事实。档案或者公文的语言是透明的,它的语式十分简约,利于看清真相。
对于我来说,教授已不是陌生人,那连篇累牍的一堆材料详尽地记录了教授的经历、
性格、禀赋和他的著作的索引,可以通过索引查阅那些著作,常被人称为在书页上
涂满了心血的著作,可以折射教授细心地撰写文字的情景,逐字逐句地写满一页稿
件,传导出不同凡响的声音。甚至可以重现那里的环境,比如河流、初生的杨树和
聋哑学校的残垣,有时,疲倦的教授会走出门外,手里握着一本《宗教辞典》,来
到河边呼吸新鲜空气。对于他来说,目前的环境和书中的情形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
景。


    无论如何,我对教授的了解仅限于一堆文字,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在茂密的
句丛里,可以看见更成熟的教授的面容,这张充满倦容的脸一般是在写完文章后留
下的,余下的唯一可作的事情就是更清楚地看到这张脸,作为一个警探,现场是更
为可靠的东西。有时为了目击现场,我必须驱车走完大约百里的路程。可是,事情
往往糟糕得无以复加,如果漫长的路途上出现意外,风沙会使我看不清方向,铺着
碎石的危险路段可能让我送命。对于这条弯曲的路来说,危险就像丛林里的陷阶;
或者我已到了现场,死亡已经发生,尸体的可怕姿势和现场的遗留物,把我那一点
幼稚的希望彻底粉碎,我看不到他死亡时的情形。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是更清楚地凝
视尸体上的那张脸。
    这张脸和拍回的照片上的脸没有什么区别。
    剩下的工作就是撰写案情报告。我坐在窗前,对窗外的景物熟视无睹,以便理
清线索,写成一本完整的案录。我需要一种能力,把结果推到那张僵死的脸上,然
而,直到现在,我对教授的情况还一无所知,或者说,我对教授已耳熟能详。依靠
一本已经写成的案录,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我必须首先撰写案录,甚至可以想象,
我在模仿教授写字的姿势,他那特有的做学问的派头和写一本描红字册并没有大的
区别,不同的只是内容。然而,作为一个警探,我更对事实充满了兴趣,为了写明
事实,我必须跑一趟樟坂。根据现有的材料,教授住在一座临河的宗教研究所里,
楼顶上架满了乱糟糟的电视天线。我无法走进他的书房,据材料记载,教授习惯把
客人领出大门,到河边的草地上说话。由于看不到他的著作,朱教授看起来更像一
个跑单帮的商人,他不戴眼镜。郊外的风贴着河上的水皮吹过来,暂时弄皱了河水
和教授的脸颊,他一定有难言之隐。高宗教所最近的能住的地方,是那幢几乎倾记
的聋哑学校的校舍,林展新就死在二楼靠东的房里。看来我除了在这里住下,无处
可去。从这里应该可以看见宗教所的电视天线和河边的杨树,朱教授常在树下发呆,
看得出他是那种孤僻的人。如果不出意外,我能看到平常的一幕;朱教授在写作遇
到阻碍时。会走到河边散心,这已经成为习惯、同样,如果不出意外,习惯不容易
改变。其实,河边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所以,习惯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对于像我
这样的陌生人(至少对于教授来说我是一个不速之客)来说,这幅情景单调得令人
惊讶。
    他站在河边的样子绝对不会比他书写著作的情形更有趣。写书至少是在创造一
种别人没有说过的话。而且旅途足以使我疲劳,而疲劳更让我沉溺于睡梦之中。在
梦中,我还在不停地翻阅那本冗长的档案材料。我用食指和拇指不停地翻过一页页
纸,随着页码的不断增加,事实就浮现在眼前。在我过夜的这座校舍里,野猫在断
墙上逡动,这是我临睡前看到的景象,有时,人会把临睡前看到的景象做进梦里。
那些用手指掀动的纸页沙沙作响,像是用泥土制成的薄片,如果小心一些,就不至
于将它们毁坏。这种习以为常的重叠类似一种建筑的过程,结果是,这是一座纸做
的楼房。
    我要阅读的材料无疑更多了。这是必要的案头准备。在我出发之前,我必须逐
字逐句地读完它们,以便对教授的情况更为熟稔。可是,当我读完了材料之后,我
让沮丧淹没了。我以为除了真相之外,我已对教授了如指掌。八月的一天,二处转
来了一则朱教授的死亡消息,就像一把火可以彻底烧毁这材料一样,这则死亡消息
无疑使我震惊。据此消息:朱教授在送走林展新之后,投河自尽了。一个自称看见
过尸体的渔夫说,死者身上布满了铁锈,这个渔失以为网住了一条大鱼,惊慌使他
丢弃了尸体。我感到消息的来源像一条河水。是什么致使了教授的死亡?我合上卷
宗,即使我现在赶往樟板,也看不到现场,甚至见不到教授的尸体。
    我只能重读这份材料。
    即使我已到樟坂,也必须及时赶回,因为材料已与事实不符。
    是什么阻碍了案件的进展?就如同是什么阻碍了教授的写作一样,使他放下笔,
走到河边,人们以为这是无数次闲暇散步中的一次,可是情形却起了变化,教授从
一条河中泛起。显而易见,我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急于看到尸体浮现的景象,包
括河岸的杨树、残垣断壁以及一切现场的景色。我即使在樟坂,也无法获得蛛丝马
迹,包括教授的尸体,这是我最重要的资料。在樟坂,作为一个陌生人,我可以走
遍每一条街道和唯一的河流,但我只能记住那些富有特征的楼房、树木和两座房子
之间的弯曲的土路,显然,这些还是很不够的。
    有时,在一条河心中,能听到另一条河上的浪花的声音。河道的弯曲使人不易
于走通两条河,以及观察到它们的习惯的波纹。我直到现在,才从材料中获悉那条
河的名字叫深水。林展新当时住在聋哑学校里,他没有任何念头想越过这条河,或
者在河中游泳,他的水性极差。他也没有来得及走到不远的宗教研究所,重新拜访
一次专案对象,他死得很突然。他是否听到了半夜里深水的呼啸。而材料中无疑地
记载着,那天深夜,深水河的标高越过了危险的水线。林展新站在楼板上,河岸的
景色让他感到疲劳,当他回房休息的时候,不会意料到自己即将亡命,更不能预测
教授的生死。看来,他是那种疏懒的人。我翻遍了所有的案情报告和档案,最后发
现,它们把我弄湖涂了,教授的面目被弄得模糊不清。他死了。
    朱茂新,对于这样一个平庸的名字,我最初可以获得简明的印象:这个神学教
授是一个矮个子,西服粗糙,脸相敦厚而且沉默寡言,在这种人身上,一般来说,
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我想,也许我必须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的唯一方法就是原路返回,抛开这些资料。语言有时是一把利剑,它
能轻易地刺死聒噪的人,关于这一点,朱教授本人更为清楚。作为一般的常识,教
授的职业无非著作或讲课,这种人的寿命可以持续很久。直到他把话说尽,临终的
情景与自然死亡没有太大的差异。唯一的突发事件是这些大部头著作变成有棱角的
砖块,这种死亡方法是很奇怪的。
    我一面开始重新梳理案情的线索,一面留心樟坂的消息。在樟坂,我对教授的
情况一无所获,尤其他的死因。所以,我必须从那里返回,重新找到通往樟坂的道
路。为此,重读手中的材料成了一项最繁重的工作,可以从最清晰的结果(或称死
亡)查起,回溯事件的经过,由此反推案情发展的逻辑、犯人犯罪的动机和经过,
我一旦获得真相,立即把它们抛开,这就是我工作的一般情形。否则,我将徒劳地
拿着一堆文字垃圾,可怜地站在一堆由破砖碎瓦组成的废墟上,找不到一条离开樟
报的路。事实已经证明,樟坂已是一个是非之地。正如我走下楼房,登上汽车发动
引擎,准备前往樟坂的时候,二处却传来了教授的死亡消息,这足以令我尴尬,我
还没有到达樟坂就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是什么阻碍了我的前行?
    无论如何,我必须走一趟樟坂,这应验了一句俗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此
之前,我必须首先放弃材料,使自己的头脑趋于清晰。就在我放弃它们的时候,可
怕的记忆还让我想起那个聋哑学校的断墙,那些破碎的砖瓦和带有骑墙色彩的垣头
上的狗尾草,以及犹豫不决的野猫。看来,一个人的记忆是不易消褪的,尤其是那
些与死亡有关的记忆。不用想象就可以看到,这间陈旧的校舍是被风刮倒的,它的
砖缝间的石灰已经脱落,露出斑驳的墙体。在危险没有发生时,谁也不会注意这些
枝节。直到一场雨前的大风从深水河面吹来,校舍的主体像纸墙一样坍塌了,那些
横飞的碎砖断瓦在地上滚动,楼房很快地解体。林展新在退职前废弃了这座陈旧的
校舍,所以,学校倒塌时只压死了一只猫。这些事情发生在林展新离开樟坂之后,
所以,他对此一无所知,以至于他重回樟坂时,已经认不出原来的校址了。他像一
个瞎子,由朱教授领着找到了他原来住过的房子。看来,对于他所不知的东西,林
展新是要重新学习的。林展新住下后,临睡前听到了深水河上的风声,不过,很快,
他就被疲倦卷进了梦乡。
    在梦中,一种人们可以通常误以为是幻想的那种梦,与回忆交织在一起,当深
夜的河风吹开它的绳结,事实便逐渐显形。林展新如果及时离开樟坂,驾车原路返
回,也许就可以避开一场死祸。沿路的景物:例如公路上的上了白漆的香樟、加油
站的红色标志、断裂的麻石里程碑,这些重复的印象作为到过樟坂的见证,都会随
河风飘散。在冗长而单调的返归途中,重新梳理事件的经过,使真相更为明朗:这
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也就是教授的死因。朱茂新教授来到樟坂后,开始研究神学,
对于一个本分的读书人来说,孤僻的研究生涯不失为一种适意的生活方式。事情发
生得很突然,一个陌生人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这个人的到来牵涉到他的历
史。离他住所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水的流速经年不改。这个叫林展新的人来到
他的住所,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的说明并没有改变教授的心境。教授站在楼上,看
见他离开了宗教所,向河边走去,他的身影在风中飘摇,陌生人在河边站了很久,
仿佛对着河水回忆往事,这种思索来自于一种触景生情的情绪。河中央,一个捕鱼
的人正在起网。
    我无法获得更准确的印象了,在乏味而单调的河流和楼房之间,没有吸引人的
东西。在坍塌的聋哑学校原址上,堆满了砖块和瓦片、校舍倾倒的速度大于河水的
流速,那些属于楼房一部分的罗纹青砖逐渐松动、瓦解,成为一块石头和土制的薄
片,原先重叠的瓦片像被风吹开的书页,以一种断了线头的脱落姿势扩散开来。就
是用手指击溃的书堆和断了书脊的纸页,以至于像教授这样细心的人也无法弄清它
的页码。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掉了这些材料。在火光中,我干净的双手变得柔软。八
月的一天,我重新上班,就得到了侦破教授死案的任务,随即的消息是:教授突然
重新出现在宗教所里。
    在情形改变如此短促的时间里,我来不及撰写任何形式的案情分析。似乎一场
凶杀刚刚发生、就已经真相大白。
    我得去一趟樟坂。
    樟坂。
    我预料中的樟坂充满了神秘氛围,它在静候一件事情的发生。谁也不能预期我
的到来,却无疑都在一种等待之中。我以最简约的方式带上必要的枪械(虽然我认
为它们毫无用处)、穿上便衣跳上一辆老吉普,因此省略了中间环节:比如取出案
录,把它塞进上了锁的挎包,带上钢笔和墨水,以备不时之需,在匆忙的出发的瞬
间迅速回忆一遍案情,并在回忆中辨认出那条河流上的波纹,河边的两幢砖房以及
岸边杨树的原有轮廓。
    走夜路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探索。到达樟坂时已是白天。就教授的习性来说,白
天是著书的好时光,而夜晚却是雾障。他习惯于在入夜时分走到河边的杨树下注视
河水,倾听它的流声,似乎这些声音代替了他要说的话。而在白天,阳光使窗台,
书桌和老式藤椅呈现原有的轮廓,教授感到他有许多话说,然而孤独使他缄默。一
般情形下,他就是这样开始在稿纸上写下第一个字的。尔后的情形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生动的比喻或抽象的思辨堆满了狭小的房间,在教授专注的思索中,那些书桌、
竹椅和书橱被挤压得变形,像火中的印象:变得柔软和易于弯曲,就如一个凝神的
人会忘却其他事物,教授甚至不能记全这些家什的称谓。然而事实上,只要不移动
它们,谁也不能改变它们的形状。
    只有火能够把它们烧成灰烬。八月的一天,教授的写作遇到了困难,这种情况
经常发生。他在书写一些文字时,突然对一个词的词根发生了兴趣,结果是他的写
作陷于瘫痪。毫不疑问,他放弃了写作,披衣下楼,来到聋哑学校的废墟上散心。
他能踩响那些断瓦,更能回忆学校昔日的繁荣。十年前,这个学校收进了第一批十
名聋哑儿童,在开学仪式上,教授第一次认识了林展新。这个新上任的校长长着一
副典型的南方人的脸型,显得沉默寡言。他请教授书写了一个横幅:我要说话。当
他把那些聋哑儿童带到跟前来的时候,教授震惊了。那些儿童长着清秀得令人心碎
的脸庞,鲜红的嘴唇之间吮着干净的修长的纤细手指。这些绝对静止和无声的印象
使教授无言以对。在此后的白天黑夜交替如此迅速的时光里,教授感到昏昏沉沉。
在阴沉的天空下,那座无声的校舍盘踞在废墟上,他能在恍惚中梦见阳光把夜色褪
尽,那些聋哑儿童把手交给校长,他们和林校长一起唱起了颂歌,歌声和鲜血一起
从双唇中流出。而一到黑夜,这些嘴就紧紧地闭上了。
    教授回到书房,风把稿子一张一张地揭起来,但没有吹落到地上。他看到那些
家什都被移动了,致使整个房间改变了情形。只有在闲暇时光里,教授才能注意到
这一切,但是,他仍然无法解释它们。教授感到手心冰凉,他走下了楼,重新来到
河边。在那棵杨树下,他看见了自己的书房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这是林展新第一次拜访他。
    白天,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就感觉到聋哑学校开始上课了。这个学校听不到常
有的书声和喧闹,这种奇异的感觉伴随着他洗完手脸刷净牙齿,直到他站在窗前,
以一种习惯的姿势注视校舍的时候,聋哑学校在他的感觉中成了一座空城。他坐下
来写作的时候,脑海中还回旋着这样一幅景象:第一个上学的儿童走进校园,接着
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逐渐把学校填满。这种方式是悄无声息的,直到开
始上课。教授拎着断水的钢笔,对着白色的稿纸犹豫。眼下,正在上课的学校和一
座空校没有区别,或者说除了像教授这样细心的人,很难作出这种微小的区别。即
使在放学之后,教授也无法静下心来写作,校园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林校长在一般
情形下,是不抛头露面的。
    往往在这种时候, 他会看到林展新走到河边, 对着河水发愣,手里拿着一本
《哑语手册》。看起来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教授很少关注人的心情,他只对神学感
兴趣。现在,教授在恍惚中进入一种愉快的心境,然后在这种心境中写下第一个字。
以下的情形单调得令人惊讶,他写出第二个字,然后形成词或者词组,然后组成句
子,成为句群,形成文章也许是遥遥无期的事。他不能一气呵成,因为聋哑学校上
课的声音会打断他的思路。通常在这种时候,他就到学校溜达,以把握思路的绳头,
但有时候这样做并不容易,甚至很困难,如同站在一群牛面前,等待牛角奏出音乐,
或者企图用水制成砖块。教授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用目光从这群学生中找出唯一能
说话的人。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林展新。当教授发现他时,他常常正在对一群学生作手语。
他们并不熟稔,顶多在河边散步时寒喧过几句,议论一些关于季节的问题以及河水
的流速。在教授眼里,这些手语除了节奏之外一无所有(他对手语一窍不通)。但
他可以肯定,这些手语表达着一些最简单的意思,诸如吃饭、解手,等等。他几乎
就在这种猜测的心境中进入写作的,当他写出一连串句子之后,有时竟然遗忘了它
们的意思,这种时候,他常常把目光投向窗外,杨树在原来的位置呆着,流水经年
不改。有时树木变成了一个人,那是林展新在散步,当他结束散步走回学校时,教
授已经写完十页稿纸,这种毫无生气的写作并没有使他的心情变坏,对于教授来说,
最坏的事是他忘记了一把椅子是不是呆在原来的地方。
    很显然,哑童的发音方式是一种动作,它必须经过翻译。教授把这种性质作为
一种例证写入文章,住在这种闭塞单调的地方,他无法获得更准确的材料。他感到
河边的树叶的色彩单一得令人惊讶,一片叶子几乎是对另一片叶子的模仿。他写道
——
    上帝说有了光,于是就有了光。
    他首先写下了上帝两个字。
    可是,当他写到“我”这个字的时候,手突然颤抖起来,情形的改变并不是出
自思维的空白,而是聋哑学校的一丛火光,它在黑夜中十分醒目。教授在余光中瞥
见一束类似阳光的亮点闪过之后,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沉溺于冥想的教授不易
于苏醒,但他确乎感到似乎有一件事情发生,而这件事情仿佛跟学校有所联系。在
这所学校里,他唯一叫得出名字的是林展新,他一般不在意别人的姓名,尤其这种
平庸的名字。但他可以记起林展新沉默寡言的性格:这个孤僻的人一般不在白天出
现(更准确地说,教授没有在白天见过他),他像是不能见光,如果眼力好。可以
在夜色中将他与一棵杨树作出区别;再次,他像是只能缄默不能说话,原因十分简
单,他在大多数时候使用手语,他是那种对工作很认真的一丝不苟的人。即便如此,
教授在写到“我”这个字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紧张,以至于不能感到纸上的文
字是什么意思,他这副愚不可及的样子是毫无生气的,连同他那堆文字,他感到他
的写作比一次翻译还糟糕,可见一个专注的人被扰乱时的情形是多么尴尬。
    原因来自于他引用的关于火灾的一次例证,当然,就是聋哑学校的火灾:火不
知从何而起,等他发现火光后,河水的波纹已被照亮。教授感觉到有了光、而且光
芒已经把一切照亮。远远地看,学校的砖墙的石灰在火中剥落,浓烟代替了夜色。
他知道夜里哑童已经走空,所以火填满了校园。显然,黑夜变成了白天,在被照亮
的地方,校舍、树木、河流的轮廓重现,更有一个人,在火舌间扑腾,教授起先以
为这是救火的人,后来他看出是林展新。他的姿势仅限于可笑地跨越火丛,当火光
照临教授时,教授看见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张开了嘴。从他的嘴型看,他发出了一个
字:啊。
    当然,这仅仅是猜测。因为随后教授便中断了写作,他觉得应该去做点什么。
凭借一点常识,他跑到了河边,但他马上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而且,私心杂
念使他感到此刻有人进了他的房间,涂改了他的文章取走了他的稿件,使他的心血
毁于一旦。
    这次火灾仅仅烧死了一个人,压死了一只猫。毁灭性的灾难来自于第二次火灾,
它使校舍完全倾圮了。
    第二次火灾发生在我去樟坂之后。
    我到樟坂时已是白天,在白天,一切都比原来更清楚,所以,连篇累牍的材料
显然是徒劳的努力,尤其是一个警探,更相信现场。或者说还在黑夜,是火光把一
切照亮。现在看来,后一种说法更为准确。
    但无论如何,我认为我的车子已经越过黑夜,进入白天,因为我看见了火舌,
火舌中的变形的课桌。更远的地方,一条河的线条在火光中变得柔软,我立即回忆
起它的名字叫深水,教授在一份材料中供出了它。深水在这里形成弯曲,所以显得
柔软,从弯曲的地方看它,仿佛间断一样。我的车子冲到河边,而没有在火丛边停
住,很显然我想到了水,就像黑夜能够淹没白天,火也能被水浇灭。或者说如果火
能够填满校园,那么水也能够,不同的是,它最终会流失,它会流出一条道,就像
一条河流。现在,露水已经打湿老吉普的挡泥板,我向河边走去,最后我在杨树下
站住了:我无法把水引进火区。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看起来一定像是发呆,而
且注视流水的样子愚不可及。
    可是,我来了。
    但燃烧在持续。依据我对案录的熟稔,我判断出事地点是一座废弃的聋哑学校。
在这座空空如也的校园里,由于人迹罕至,所以无法明了它的格局,它像一个燃烧
的迷津。我来了,因此,我看到一个人在火中扑腾,他疯狂地转动着脸,起先我认
定他是个濒死的人,正在逃出火焰,后来我修正了这一判断。我看见他无望地举着
一根树枝,甩打火舌的姿势类似舞蹈,而最后陷于失败,烧光了叶子的枝干又类似
伞骨,那人被火光彻底照亮。这是我从河边奔向火区时看到的景象,我还能看到,
一旦着火,火苗的体积便不断增加(这是无奈的譬喻),它以疯狂的速度扩大区域,
火团追逐人的姿势像是滚动雪球,最后充满校园。它挤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正在徒
劳地与火焰搏斗。
    醉心于救火的人会忽略一个事实:他已经被火焰包围,无论他扑灭了多少个火
团,也冲不出火区,火舌会把新的空隙填满,这种增加的速度十分惊人。所以,我
在奔跑中看到,这个救火的人被火舌挤成一团,无论他如何努力,终于捉襟见肘,
像一个仓惶逃亡的人。他在冲向火舌的时候却像在远离火舌,最后纠缠不清,被烧
光了眉毛和胡子,以下的情形不得而知,因为火焰暂时掩盖了他。这座聋哑学校现
在火声震天,树木和椽子在燃烧中发出爆响,在地广人稀的郊区,这种喧腾引不来
第二个人,即使火声比水声更响,我仅仅是一个不速之客,而且为火光所吸引。我
通过这种亮光看见那个救火的惊惧地张大了嘴,他大概惊叫了一声。随后,更大的
火焰吞没了他。
    我还是没有听出他叫出了什么声音。
    这声短促的叫唤迅速陷落了,最后出现了宁静。火灾的结果与一般的事实相符:
在火焰慢慢减弱时,现场渐渐安静下来,在残火的热浪中,校舍的砖墙变得柔软,
松动,烧松后的砖块开始脱落、溃散,这些貌似完整的砖头容易粉碎,变成沙末。
那些课桌、黑板、秋千架和花圃是相继消失的,聋哑学校的必要设施不断减少,最
后的残火把《哑语手册》烧成灰烬。风把这些灰烬吹走。还有什么东西,烧空了的
校舍的原形,由松动的墙和脆弱的椽子搭成的空构,四面有最大的门(原有的门页、
转枢和门骨已然不见),风就是从这些门中吹进来的。风刚吹临,这座空构就像纸
楼一样坍塌了。
    我大吼了一声。
    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限于我从河边向火区奔跑的空隙),它们的减少是奇怪
的,这至少告诉我一种经验:一旦着火,火焰将充满内堂最后将它挤垮,所谓减少
就是消失。或者说,已由火焰取而代之,这种增加最终也会减少,当残火消灭后,
你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也许还有废墟,我就是站在废墟上的人,但我看不到废墟,
如果我不低头,我能看到另一幢楼房。
    依据我对案录材料的熟稔,我马上判断出那幢楼房是宗教研究所。因为另一幢
楼房已被烧毁,河边只有两幢建筑物。宗教所是一种仿西式风格的建筑,楼顶布满
了乱糟糟的天线,宗教所的宿舍区距此十里,只有单身的朱茂新住在二楼的一间由
办公室改装成的房间里。
    可以说,我简直有些兴奋。火灾已经弄昏了我的头脑,我几乎只有依据案录材
料才能回忆起一些事清。但是,眼前这幢房子无疑提醒了我,我记起了朱教授,这
种兴奋是难以抑制的,尤其在一场火灾之后。我失魂落魄地走进宗教所,叩响了我
能记起的他的房间,我的探询没有得到反应。我推开了门,书房里空空如也,除了
书桌上的稿纸,稿纸上的字,甚至连一支自来水笔也没有。它类似一种搬迁后的房
子,但我无法重现搬迁时的情景,所以,在我的预期被粉碎的同时。这些家什仿佛
是在瞬间消失的。
    稿纸上写到。上帝说有了光,于是就有了光。另起一行又写道:我说有了神,
于是就有了神。
    接下去的连篇累犊的分析和求证,是我所不能读懂的,那些充斥着术语和例证
的文字占据了整本稿纸。这些语言除了朗读起来有些节奏之外一无所有〔我对神学
一窍不通),但我可以肯定,这些语言表达着最复杂的意思。而且我至少可以明了,
写完它们是辛劳的,必须逐句逐字,丝毫不比我写一份案录来得轻松,不同的是,
它将形成一本很厚的书。而案录仅仅是一份看后即扔的材料。我几乎可以想象教授
坐在案前耽于事务的面孔,无论如何,它使我这个外行人感到可笑。
    我来到阳台上。
    我一定看见了河流,它被称为深水。我一定看见了河边的杨树。而且杨树下有
一个人在观察那辆老吉普。他的衣服被火烧黑了,脸上的眉毛和胡子已被烧光。最
后他抬起黑脸看了我一眼。
    我认为他就是教授。

    二、聒噪

    我觉得我必须住嘴了,饶舌可能使我患上眼疾。我要谈谈我看到的东西。我看
到的情形都记在案录里。
    当时,朱茂新正在房间里写书,房门被风吹开,使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紧张。
因为他目睹了火灾,所以他想起了一系列火灾的情景,并从中发现了本质,这是他
做学问的一般方法,一旦成功,他就把佐证写进文章。眼下,他正是这么做的。他
在写字时,以为陷入了深夜,实际上,他已经把火光和阳光混为一谈。他借助阳光
看清了文章,却在写关于火光的事,纵然如此,他还是继续写完了一个段落,这时,
风吹开了房门。;
    起先,他以为有一个人进了他的房间。只要他回过头,疑虑就会消失。但这足
以弄坏他的心情,他被迫站起身,走出门外,下了楼,来到一片草地上。河边没有
人,而在他视线的另一端,失去了阳光的天空下,一群民工在聋哑学校的废墟上清
理垃圾。他们挥着铁锹,把破碎的砖瓦重新扒出来。垒成一堆,这样看来,它们不
像垃圾。民工们有所作为的是,他们把完好的砖块挑选出来,码成一个方阵,然后
使之增高,成为有用的东西。教授被它们吸引住了,他惊诧于在废墟中能找出这些
东西,而且这些砖块和完好的新烧制的砖块没有什么两样。这些民工把它们挑出来
干什么呢?
    除了重新盖置一座校舍,它们不会有别的用处,但很显然,这是遥遥无期的事。
但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教授只要再走近一步,就可以看见这座校舍没有完全烧坍
的空构的屋柱和椽子,上面有一些蛀虫。教授只要退后一步,就不能看见这些蛀虫。
只能看见民工。民工在清理瓦砾时,并没有发现这些蛀虫,他们只看见了烧黑的砖
头和烧坏的课桌的原形,他们去掉无用的烧成木炭的桌椅,找回建筑用的材料。与
此同时,蛀虫把屋柱和椽子蛀空,随着蛀虫的不断繁殖(这是一种繁殖力极强的昆
虫),屋柱几乎到了空心的地步,而在外面看来完好如初。这种减少是惊人的,更
有甚者,人们不太容易发现这些虫子,而在于教授,他只见过一些细小的常见的蛀
书虫。
    散步几乎是他的奢侈的享受,所以他继续散步。尤其是独行,使他心情愉快。
而反之,他感到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就会浑身不自在。如果是一群人,他不会感到
心情变坏,正像现在,那群民工在清理垃圾,他却回过身,向河边走去,所以他不
能看到蛀虫如何把屋柱蛀空。他向岸边走去,他背后的校舍由几根木柱和一个屋顶
构成,有时也有围墙,其余部分已被烧毁。八月的一天,阳光远离了校舍的瓦顶,
当时朱教授正走向河边,当他在杨树下回过头的时候,看见聋哑学校烧黑的屋柱下
坐着一个人,他戴着草帽。教授看见那人向他挥了挥手,他走到那人身旁的时候,
那人摘下了草帽。这个貌似乡下人的中年人把草帽垫在屁股底下,对他笑了笑。
    这爿屋顶还能躲雨,他说。
    这就是教授重新见到林展新的情形。当天夜里,他才知道林展新是为他的专案
而来。而在当时,他只看见林展新的后背靠在屋柱上,压死了一些虫子。
    这里还有虫子?林展新惊奇地问。
    教授结结巴巴地说。这里常有一些蛀书虫。
    朱茂新感到他的生活经验匮乏到惊人的地步。现在,他还为此愧疚。面对河水,
单调的流水声使四野更显凋敝。他于是回过头,看到了校舍上方阴沉的天空。那几
个民工在残存的火堆上清理瓦砾和烂本。浓烟呛得他们一阵咳嗽。当教授更进一步
的时候,几个粗壮的民工已经撬开了一根烧黑的屋椽,他们扒出了一具尸体,放在
码好的砖堆上。旁边停着一辆平板车。
    他一定想躲开这个地方,远离废墟,走向河边(岸边)。其间有一条黄土路,
路的两旁布满青草,风吹草动,露不出草底的泥土,只有连根拔起。“每一次散步,
或一次课间休息,他都会走这条路,然后原路返回,去修改一段文章,调整一些依
据,但逻辑终点完好如初。时隔数日,他重新来到河边,回望校舍的空构,突然发
觉他所证明的论题是一个已经废弃的选题,它在学术上毫无意义,比如关于神作为
一个最高实在的假定,这个最先假定从何而来?他感到这个问题敲碎了他的颅骨,
在一种迷幻中(或者说只是一种迷幻的表情),教授往回走,他的脚踩碎了废墟上
的瓦砾,使之碎成更小的片断,他用双手抠落了屋柱上的漆块,坐在烧黑的台阶上。
准确地说,它像一个神龛。显然,它不是一个神龛。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因
为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称呼。 它的牌子在一次火灾中已经烧毁。 教授当时
(仅仅根据记忆)坐在台阶上,感到突如其来的惶遽,他不知道以什么姿势站起他
的身体。
    同一时刻,这个时间不会遭致怀疑,他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在他无力的视线
尽头,也就是恰好到达河心的地步,一个头戴草帽的年轻人在呆呆地看着河水,他
的喘息比流水声更响。他是一个迷了路的人,是一条河阻碍了他。甚至他想不出涉
河的方法。然而事实相反,年轻人的脸在阴影里,阴影在阳光下,阳光在人的上面,
对于阳光来说,影子是不动的,对于影子来说,人是不动的,对于教授来说,年轻
人无疑在向他走过来。他和疲惫的影子一起向教授的脚边滚过来。
    他向教授挥了挥草帽,向他打听这条河。教授告诉他这条河叫深水。年轻人很
快记下了。他友好地把草帽递给教授,教授说这个屋顶还可以避避风雨。年轻人问
这是个什么地方?教授摇着头,一场大火烧掉了它的牌子。他把草帽塞进了屁股底
下,而年轻人则在注视深水河上的水鸟。他在注视水鸟时问教授:您是做学问的吧?
他不等回答,说:我是一个干活的。教授判断他是一个民工,他敦实的个头和遒劲
的双手像一个劳动者。这时,天已昏暗,年轻人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宗教所楼
顶的天线:我是来办一所学校的。
    这样看来,这无疑是教授第一次认识林展新时的情景。
    林展新最后说,明天我去找一些民工来,清理这堆垃圾。
    教授回到住所时,还不知道在这里即将修建的是一所聋哑学校。他的目力所及,
烧坏的屋顶随时可能倾记,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垃圾。
    八月的一天,新建的校舍替代了这堆垃圾。林展新前来请他写字。他在书房里
找到了教授,他在到来引起了教授的不快,他从来没有因一个人的到来而中断写作。
直到今天,教授才知道他叫林展新,因为年轻人自称是林展新。他问教授:你是写
字的吧?教授只好说是。你写了很多书?教授也说是。他的最后结论是:
    你写的字很好看。
    这句称赞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它是一掬抓不住的水,一把风中的沙。当时
林展新让他写一个我要说话的横幅,教授问:谁要说话?林展新回答:不说话的人。
    林展新对字的挑剔到了惊人的地步,他迫使教授废弃了几十张宣纸。在教授眼
里,这些宣纸上的字都没有写错。每当他来到这里,教授就感到芒刺在背。当教授
不得不因一个逻辑起点的错误而中断写作,走到河边的时候,他感到那个影子还在
跟随着他。他会在写作中任何一次笔误时,听到一种脚步声,这种脚步声可能踩在
水上,或者涉过一片正在流失的沙子。他想起了一些诸如谋杀的印象,这些想象能
促使他停笔。中断一个本来很明晰的逻辑推论的过程,来到河边,藏在一棵杨树的
后面,造成失踪的假象。直到八月的一天,他在这棵杨树后面发现了一辆退了漆的
老吉普。
    就在这个时间,他听到了聋哑学校上课的声音。其实,聋哑学校上课是没有声
音的,这个学校没有钟。如果的确有声音,那末就是唯一的教师的声音,可是他使
用手语。教授只能看到,届时会有一些哑童走进校园,逐渐把它填满,它类似注水。
教授常常无聊地清点他们的数量,如果不出现意外,他会留心把藏在校舍里的老师
计算在内。这种无聊游戏吸引了他,直到火灾来临。校园走空的情形类似流沙,最
后,聋哑学校成了一个空空的架子。在残火消失的废墟上,浓烟冲天而起,它掩盖
了天空。四个民工从四种方向撬松了屋柱,校舍的空构突然接近地面,灰尘遮盖了
民工的身影。
    教授被迫中断写作。他感到尘土向他涌过来。当他准备到河边那棵杨树后面,
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他看见了树后面的一辆老式吉普。一个穿便衣的人跳下车子,
向他的住所走来。
    他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走到杨树后面了。
    来人无疑是我。我将把我看到的情形都记录下来,尤其是第一次走访教授的情
况。
    在他的书房,我见到了教授。教授把他对我的观察写进当天的日记,这些日记
后来成为一次水灾中的幸存物,水模糊了教授的笔迹,我所看到的那份材料的末尾
详细地记录了水灾的过程,所以在这里略去不谈。我见到的只是教授和他的书橱,
当我走进书房时,他刚刚放弃他的笔,瞳仁清澈得像水。他的惊讶早已过去,在他
的身后,堆着一捆宣纸。从窗口涌进来的浓烟暂时阻隔了我的视线。
    我走到他身边时,他退到了书桌旁。我向他通报了我的姓名,可是没有引起他
的反应。我又出示了我的身份证件,他已经退到了那捆宣纸旁,把藤椅让给我。我
谢绝了,当我说明我的来意时,他已经退出门外。接着我们来到了门外的草地上,
看起来教授心有隐衷。我很直接地谈起了林展新的死,我背对着深水河,面对着宗
教所,向教授重复当时的情形:林展新在八月的一天,前来樟坂调查你的专案,你
把他送进了聋哑学校。倾圮的校舍已面目全非,三年的时光使他不能很好地辨认学
校的遗址,你向他指明了废墟上唯一幸存的一个两层楼的房间,一天夜里,他死在
这个房间里。
    教授似乎被我的叙述惊呆了,他无从知道我从哪里了解到这些情况。可是,他
的回答纠正了我叙述中的错误。而这种错误对于一个警探是致命的:不是唯一幸存
的一个两层楼的房间,还有一个房间,就是楼下的房间。楼上的房间不能悬浮在空
中。在第二个房间里,堆满了印错了的《哑语手册》。
    我问道:是火灾中唯一幸存的文字资料?
    是的。朱教授的脸色结了一层薄霜,我知道你在怀疑我的话,你在怀疑我杀人。
可是,我没有杀人,我的手只能拿起一支笔。有时是一支毛笔,这种时候很少,比
如林展新让我题写横幅的时候,我可以力透纸背,我在那些时间里只写四个字,而
且从来准确无误。林展新迫使我重写了几十遍,他的眼神里似乎我已经出现了笔误,
他对我很不满意。但我绝不可能为此去杀一个人,况且我的笔误只会在撰写著作时
发生。我常常在这时考虑修改文章的事宜。
    教授的活无疑要我陷入沉思,他说话时的专注眼神证明他的话是确凿无疑的。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市郊,当然指黄昏或者夜晚,景象十分明了,然而,许多重大案
件往往就在此刻发生。这里的情形使我可以迅速概括教授生活的简单线条:在樟坂
的深水河边,有两幢房子,其中一幢房子里住着单身的教授,他可以听见河水的流
声,并由此判断流速。一般的情况是,在这片地广人稀的河滩上,有一个人在写字,
他就是教授。对外行人来说,教授只是在不停地写字,基于这个原因,八月的一天,
林展新来求写一个横幅。与此相反,教授在同时发现了聋哑学校。对于他来说,这
座学校有一群人在说话,最大的问题是,他听不见书声。毫无疑问,教授对手语一
无所知。这种情形是很奇怪的。以至于有一天,传来了教授的死亡消息。
    现在,我们站在河边的杨树下,教授的身影已经使死亡消息不攻自破,但教授
已经被它惊呆了,他用了一连串推理来使它彻底粉碎,他明确地告诉我:我不可能
杀人也不可能被杀,我只是一个本份的读书人。所以,我没有死,是因为我现在还
活着。我并不怕死,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最使我烦恼的不是死亡,而是我的写作
被打断。整个八月,我都处在这种烦恼之中,我想是外人的打扰使我笔误,我无法
继续我的工作,只有走到河边散步,我会躲到树的后面,让心情平静下来。有些人
以为我失踪了,甚至以为我死了,这是多么荒唐!最后教授近乎严厉地对我说:我
喜欢平静的生活。
    我感到他这种迂夫子式的解释是可笑的。
    他显然已经动怒。这对我毫无意义。
    我用手指着聋哑学校,这样可以使我以下的话有个依据:你和林展新相识于较
早的时候,当然你也想不到三年后他会成为你的专案组长。从目前的资料看,你们
相识的实际时间是聋哑学校开学的时候。林展新为办学煞费苦心,惨淡经营。你当
然不会关心这种事,对于你来说,它们是变化出来的。你一次又一次中断写作,走
进校园散步时,就会发现增添了一些设施,比如一些砖瓦、一个地基、一幢屋构和
一间房子。林展新来求学后,你又会发现,那些设施仿佛是生长出来的,比如一把
椅子、一只课桌、一些学生和一个老师。这种速度是你始料不及的。最后我说道:
它们打破了你平静的生活。
    教授并没有动怒,他白皙秀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指着流水,我知道,这是无意
的。
    还有一些书。他抬起头对我说,就是那些《哑语手册》。我第一次跟随林展新
走进聋哑学校时,准确地说,是它们吸引了我。我是一个书癖。当我翻遍了这些书
后,彻底失望了。当时,林展新正在指使一群哑童裁剪宣纸。这种书的数量是可怕
的,因为它印错了。这些废物(准确地说是文字垃圾)没有退回,而是堆在一间旧
房子里,要命的是,林展新就是从这间臭气熏天的房子里找出了一捆宣纸和一柄断
墨。我想,这些《哑语手册》不是逐渐增加的,它被一次运来,当你翻完第三本,
就可以明了这是一堆没有用的东西。
    可是,你还是把它们翻完了。
    除此我无事可干。我的翻阅无疑使我的烦恼疯狂生长,如果我不去聋哑学校,
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它们是没有的东西。我在梦中还会看到那些复杂的文字,我
对手语一窍不通,尤其是一本印错的书,我看见了一些白色的虫子,它们爬在书脊
里,最终把书蛀空。
    这是一些蛀书虫。
    是的。在那个房间里,我看见了一些蛀书虫。人常常会把白天看到的东西做进
梦里。我的情绪由此变坏。对于林展新,他只是一个初识的人,甚至可以说仍然是
个陌生人。我不可能对他有明显的好恶,但我的心情还是被弄坏了,我对这种胡乱
堆积书籍的方式很不适应。我想,总有一天它们会被运走,这种运走无疑是一次性
的。
    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住一个时候。
    教授看了我一眼,我不会对你有太大帮助。
    我得找个住的地方。
    聋哑学校还有间空房子,也就是林展新住过的那间。楼下的那间堆满了书籍。
我送送你。
    我们下了楼。远远地看,校舍的围墙上布满了火烧的焦黑的遗痕,我走上台阶,
由四根屋柱支撑的瓦顶阻碍了光线,这是暂时的。
    我摘下草帽。教授远远地站在那棵树下,杨树的阴影罩住了他。
    我将在这里度过一段寂寞的时光,如果我不走进那幢楼房,去寻找教授,我甚
至很孤独。但这里肯定不是樟坂的全部,仅仅过了一天。我已熟悉这里的马蹄形的
地理,它简单得令人生厌:由一条河、一棵树、一条土路和两幢房屋构成的基本格
局,河流接近山脉,杨树退到河边,土路始于树下,房屋连着土路。如果没有光,
人是寸步难行的。在两幢房屋之间,黄土路长不出青草,而在路旁,没有人看过草
生长。河边有树,杨树的背后是看不见的,但它只能暂时阻碍流水。作为路的尽头,
树下的土因践踏而平坦,这就是长不出青草的原因。其次,如果河水漫上河岸,能
模糊它们的界限,事实上,景色依然如故,可以随时对它们作出区别,对于一棵树
来说,河水是必要的;对于河水来说,房屋是必要的;对于房屋来说,土路更是不
可或缺的。再次,对于这块地方,阳光是必要的。否则我就不能如此明了这块马蹄
形的地理。在这人们很少见到的单调景色中,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要来干什么呢?
    他是从水中上岸的,上岸之前,他先落水。他的类似尖吻的嘴腮边沾着红色污
泥,这拖泥带水的一身出现在漏满阳光的岸边,一棵树罩住了他。这个最早前来的
人拧干了袍子上的水,抬头仰望着天空,寻找可能见到的光芒。在岸边的废墟上,
堆满了尖利的石头、红色的污泥和落叶,砺石磨破了他的脚趾,流水在身后一刻不
停。重要的是前方,唯一的一条路通向两个地方,因此是两条路。在落水之前,他
没有听见鸡叫,但天色已类似黎明。上岸时候,天已大亮,景象和黑夜中作出的猜
测不同,他以为能见到簇新的树叶和路上的青草,新鲜的果浆的气味随风而至。事
实相反,他一上岸,落叶就挂满了他的袍子。
    其时,朱茂新正在内堂习字,他没有听到水声。他只听到了磨墨的声音,墨汁
渐渐把砚台注满。他扔掉断墨,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字。当他一遍又一
遍地对着字帖写了几十个“我”字时,出现了一连串的笔误。他只好放弃狼毫,来
到窗前,撩起纱幔,注视那条河流。岸边的树下,阳光照临水渍,但阳光只是一些
片断,在阳光和草地之间,隔着一棵树的树冠。牧师是在阳光消褪之后来临的,他
走了歧路,以至于突然有一条河阻在他面前时,他竟找不出一个渡河的方法,对于
他来说,尽快找到朱茂新是最重要的,那么只有下水。其时朱茂新也正等着他的到
来,他利用等待的空闲习字,当他心不在焉地写错几十个字之后,牧师已水淋淋地
站在他面前。朱茂新迫使牧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但它不是神袍,而是一件褂子,
牧师把十字架挂在褂子上时显得犹豫不决。不过,他的微笑马上代替了这种神情,
他指着湿漉漉的袍子对朱茂新说:
    我来晚了一步,因为我落水了。一条河挡住了我的去路。神能佑护我来到这里。
我上岸的时候,先看见了阳光,然后看见了树。我在树下拧干了袍子上的水。最初,
我只能看见阳光、草地,然后看见了我的影子。这个地方简单得易于辨认。
    朱茂新说:多年来我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我对它已经耳熟能详。不过我从来没
有去过河的另一边,我找不到渡河的方法。
    牧师向他出示了入神学院的手续,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些,谈话转入正题。他
显然是一个不受重用的牧师,脸上镌刻着落拓的痕迹。
    牧师的到来打断了朱茂新习字,虽然他一直在等候他的到来。现在,他拿着毛
笔,心不在焉地倾听牧师的话以及习字,最后的情形是,他既没有听清牧师布道式
的规劝,也没有练好字。显然,冗长的讲述会对写字产生多大的干扰,他几乎每一
次都要弄坏一张纸,这使朱茂新的心情被弄得非常糟糕。直到牧师走后,他也没有
愉快起来,他看见牧师沿着原路回家,他走到那条河面前,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踩
进水里,落水的声音异常响亮。这一次他听到了水声,因为他注意到了牧师远走的
情形,朱茂新注视着流水,心不在焉地在宣纸上写了一个“神”字。这一次,他的
习字被真正打断了。
    是夜,河水很响。风声更响。他感到他写了很多字,那些弄破的废纸被码成一
堆,风不会把它吹走,水却能把它打湿。他收拾好细软,搬空了房中的家什,只留
下这堆废纸。准备次日天明上路。在此之前,他美美地睡上一觉。在他的感觉中,
风声灌满了内堂,吹不动他的身体,却能吹走那些纸,风把它们一张一张地吹开,
飘出窗外,最后一张不剩。朱茂新就是常常在这种时候入睡的,这种习惯终年不改。
直到现在,他还能清晰地回忆当时的情形。无疑,记忆对他的写作起了重大影响,
他根据记忆写下第一个字,然后依次增加,他的习惯是,在写作时暂时忘记身边的
一切遁入冥想,只要写下第一个字时毫不犹豫,那么第二个字也就是合乎情理的。
如果按照他的理想,他会使这种情形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断地写成文章,
然后按照一般的体例结集成书,再纳成系列,直到著作等身,挡住他的去路。这个
写作痹才会放下他的笔,使被破坏的心情渐渐变好。这种时候,谁也不能打断他的
写作。可是、八月的一天,他预料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以上显然是朱教授开始入门研究神学时的情景,一个牧师予他以启迪。这个牧
师此后还经常来到他河边的住所,打断他的工作。顺便谈一些关于耶稣和犹大的问
题,这些悬案对于教授已不是问题。他对牧师的不耐烦已经表现在脸上,关于这一
点,教授本人供认不讳,但他隐瞒了牧师每次到来的时间。看来,在这份材料上已
经得不到更多的东西。我合上了卷宗。
    涉水对我已不是问题。我曾经到对岸考察过地形,但我没有发现更重要的资料,
或者说我一无所获。我原路返回,无法与牧师完成一次邂逅,因为我不知道他来樟
坂的确切时间,也许我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一点什么,或者说我一无所获。我上岸的
时候,河水弄湿了我的衣服,阳光不能及时把水意收走,何况我站在树下,树冠暂
时阻碍了阳光,我在地上没有影子。光芒挂满了我的脸,它是残缺不全的。
    我向教授的寓所走去。
    我一定会再次打断他的写作,这是无奈的,而且不能保证是否还将发生类似的
事情。重要的是,教授卷进了一场死案,如此要继续保持原有的平静生活,是没有
指望的。
    我敲开了他的门,教授开门的时候手上夹着笔,神情里布满了惊讶和尴尬。我
认为他正在写字,我打断了他。教授的不快立即侵上脸颊。我正在写文章,他这样
纠正道。我当然能对写字和写文章作出区别,但这对于我来说是不重要的,我仅仅
是出于礼貌。我看见在教授的脸上已经换上了另一种表情,一种耽于事务、心有所
系的神态,他说,我已经从窗户上看见了你,我想,你是冲我来的,在这里找不出
第二个人。我并没有在乎这些话中流露的恶意,但我反问道,是什么使我到了樟坂?
教授说,任何人的死亡都与我毫无干系,我清白得就像我笔下的字,心中有数。我
问道,是吗?你如果不涉嫌此案,你每天干些什么?
    我每天都在写字。教授说。
    接着谈话转入正题。
    当我的询问已经切题的时候,教授退到了书桌边,然后他只好坐下,但举不起
一支笔。一般来说,他习惯于在草坪上和来访者谈话,可是,现在他的时间已陷于
混乱。我很清楚一点,在草坪上能同时看到全部的景象,那些由河流、树木、道路
和房屋构成的住宅区,轮廓十分鲜明。可是据教授声称,他很少在草坪上逗留,客
人走后,他会顺便走到那棵杨树下。八月的一天,唯一的一次他因为突如其来的惊
惧弄断了笔尖,他来到了草坪上,接着他看见了一桩事情。因为他能看见所有的东
西,所以他在聋哑学校门口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肯定是林展新,不会有第三个人。
在他的目光尽头,林展新把一堆书弄成了废墟。
    然后林展新站在废墟上,用一把铁锹处理最后的灰烬。如此判断,他用火烧掉
了它们,这堆书一定是所谓的《哑语手册》(这是教授的说法)。作为一堆废物,
林展新必须把它们处理干净。此时正值黄昏,火光比夕阳更红,否则就很难说教授
会因此被吸引,注意到这桩与他无关的事情。我认为用水也可以把它们弄湿和打烂,
但教授目睹的情形与此相反,当他发现它们时,林展新已经站到废墟上,浓烟掩盖
了他的身影,接着林展新手中出现了一只铅桶。铅桶里有了水,水的唯一用途表现
在林展新把它倾倒在火堆上,这是一种常识。在更大的浓烟中,教授已经从草坪来
到了树下。这时候他已经看不到林展新的身影了,他看见了一只铅桶。我想焚书一
事至少对于教授来说是愉快的。
    教授的感想与此不同。它让我想起了圣经故事。《路加福音》里写道,当法利
赛人问耶稣神的国度几时到来时,耶稣回答说,神的国来到不是眼所能见的,神的
国就在你们心里。诺亚的日于怎样,人子的日子也要怎样。那时候人又吃又喝又娶
又嫁,到诺亚进方舟的那日,洪水就来,把他们都灭了。又好像罗得的日子,人又
吃又喝又买又卖又耕又种又尽遣!到罗得出所多玛的那日,就有火与硫磺从天而降,
把他们都灭了。
    教授已陷入深深的迷惘。此时。初日照临草地。这是教授目前所能见到的。我
注意到也许深水河的一次洪灾,给教授留下了记忆。与教授谈话是困难的,他经常
答非所问,而且,很少正视我。有时,仿佛我是根本不存在的。
    使我来到樟坂的原因来源于一起谋杀,至少我坚信无疑。在一次水灾或一次水
灾中丧生屑于自然死亡。如果林展新之死纯属谋杀,在这块干净的土地上,除了教
授还会有谁呢?我注意到这样一种情形:在聋哑学校的开学典礼上。教授遇到了林
展新,他把教授带进了一个潮湿的房间,这个房间里爬满了虫子,这种虫子蛰伏在
书堆上,把它们吃尽。当教授感到突如其来的一阵恶心中,林展新已走出门外,他
领导一群哑童在阳光下裁剪宣纸。其中大多数宣纸以后都作废了,这此事情教授都
写进了日记。然而在当时,教授感到房间里出现了黑暗,阳光不能穿透门的空隙,
他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松门上的拉栓。
门开时,阳光已使他看不见一棵树了。
    教授的心情由此变坏。
    那些虫子使字迹模糊。教授的这个预言在迟些时候被证实。此后一些冗长的对
光里,他注视着书架上保存完好的著作,感到日子难熬起来。在他夜里的一连串恶
梦中,都看到了这些细小的虫子逐渐长大的情形,他不能很好地描述它的形状,因
为初阳已把他唤醒。其实,蛀书虫是一种书中常见的普通的昆虫,但教授没有注意
到它。直到八月的一天,由于很好的阳光,他把一本辞典放到窗台上烘晒时,才看
见了一只虫子。惊讶布满了他的脸,第二天,他又在另一本书上发现了两只虫子…
…以后的情形可以类推。这个有洁癖的神学教授在一天正午,感到阳光异常的猛烈,
他已经记不清这夫是什么日子,在他的直觉里,阳光一定远离了某个事物,比如一
棵树、一条河流和一幢房屋,它们全部倾泻到这个窗口。他吃力地把所有的藏书搬
到了楼下的草坪上(因为窗台上已经放满了他的著作)。当他把这些书一一翻开时,
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困难,他站起来,眼前只有一片白光,接着这道白光在瞬间消失
了。当他东倒西歪地走到河边,把一棵杨树误为一个人时,才知道自己已患了严重
的眼疾。
    光芒是从校舍方向照射过来的。直到火焰已经烧断了教室的椽子,教授还没有
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教授的叙述使我目瞪口呆。我几乎无法继续在案录上写下一个字。所以这是一
张白纸。我向教授询问:你能看见我么?
    你是一个影子。他说。
    你为什么能认出我?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你为什么知道我是一个警探?
    你把它告诉了我。
    我的恐惧来源于我的愚蠢,作为一个警探,这种问话是愚不可及的。这时,教
授走近了我,我已经退到了门口,然后我们已站在草坪上。在我的感觉中,水边的
情景在夕阳中仍然十分清晰。我面对宗教所,背对深水河,我的左边是一座废弃的
聋哑学校。教授已在书房的阳台上,阳光不能照亮他的脸,他能看见什么呢?除了
我前面的黄土路、路边的青草,我身后的杨树,杨树后面是一条河流。
    我丝毫也不担心河水会漫上草堤。

    三、死亡

    我面临窗户,注视着一棵杨树在初阳中逐渐成形。这是一棵与本案有关的树本。
此后,那些河流和房屋以及黄土路相继侵入我的眼眶,在一个警探的眼里,这些单
调的格局是简约的,还有令人易于忽视的山脉,它在水边,它在河的另一边,就是
彼岸。
    山的另一方面会有什么。这个问题粗鲁地窜入我的心思,使我在八月的一天。
对自己已有的调查结果狐疑起来。我只好走出危楼;沿着黄土路,来到了那棵本来
在我心目中的杨树下,初阳照临我的脸和一只手,我像一个正待撒网的渔夫,犹豫
地伸出另一只手,所不见的是我手中有枪。我正在思忖是否带枪而行时,脚下突然
失足,跌进一片平静的水域。
    接着我被迫上岸,上的是对岸。这时我背对深水,面临大山,这是一座陌生的
山峰,山那边的情况不能出现。在樟坂,我几乎一无所获,那些事实只是一些记忆
的碎片甚至是想象的产物,联接它们就是在企图把风搓成绳子。同理,此刻我背对
深水河,彼岸的事实不能重现,这些事实有最简单的情景:朱茂新和林展新相对而
立,他们面对一个废墟,废墟上的残火正在湮灭,随后浓烟即起,无法再见对方的
面目,废墟上原来有一些书,书上有一些字。河在他们身边,我在河的另一边,可
以看到这种情景,也能看到火光,但风不能使浓烟飘过大河。现在,我准备上山,
我可能在这条山路上遇见牧师,然后与他结伴而行,涉过大河,向他问及一次水灾
的情况,最后回到住所。
    牧师是涉水上岸的,他必然翻越高山,进入樟坂;我是驾车而入的,沿着黄土
路,来到河边,林展新的情况与此相同。但朱茂新的情形我一无所知,他似乎是生
长在这里,足不出户,这显然是毫无根据的。他是在牧师的引导下走上神学之路的。
牧师在进入樟坂时走了歧途,不得不被迫跋山涉水,朱茂新的情况与此相同。不过,
这只能是某一次的情形,第二次将走上正途。教授和牧师初来樟坂时,由于偶然的
落水,弄湿了他们的衣袍和书箱。当他们借着一片阳光,在草地上翻晒那些神学著
作时,看见了一片瓦砾,他们看着废墟上的茅草,不能预测日后在此的热闹情景。
他们的脸上布满愁容,期待着著作干燥。水能打湿书中的一页,但光和火却能收尽
书页上的水意。
    不过,无聊地等待着书籍干燥的情景是可笑和令人尴尬的,最早目睹这种窘境
的人是林展新,他来樟坂办一个聋哑学校。随后他运来了大量的《哑语手册》。我
还能在我的住所里找出一本残存的《哑语手册》,也许是唯一的遗物。就在我第一
次拜访教授回来后,在一只床脚下发现了它,它用来加高床身。就像对于神学一样,
对哑语我同样是外行,但我看出哑语实际上就是手语,书页上到处是一些绘制得很
拙劣的手势,布满了各种界限不明的文字解释。在烛光下,我读着一些文字,烦躁
在磨砺我的神经,那些常见的、简单的日常用语充斥着我的耳膜,最后,当残烛将
尽,恐怖使我目瞪口呆,我突然想起了教授告诉我的一句话:
    这是一本印错了的《哑语手册》。
    就着最后的烛光,我不能原谅健忘给我带来的愚蠢行为,这几乎等于受了一次
十足的欺骗。当我烧完《哑语手册》时,烛光也灭了,但室内的光线并没有减弱,
因为天已经大亮了。
    在最初的材料中,我接触到了《哑语手册》,但没有过多的说明,为此我请教
过一个聋哑学校的教师。当我问及哑语对一个人心理的影响时,她做起了手语,在
一阵冗长难忍的时光中,我的脸上布满了迷茫。她做手语的神态近乎陶醉。双手仿
佛痉挛,她有口不说话,那双类似变魔术的手不断地做出一个又一个动作,嘴唇碰
来碰去,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她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当她终于打完手语时,口中
啊了一声,我知道,这一声是没有意义的。
    后来她说:你的脸上挂满了汗水。
    接着我来到了樟坂。
    林展新之死还是个悬案。我来临时.朱教授正在写作,他中断他的工作。向我
辩白他没有涉嫌此案,接着他列举了冗长的关于他和死者关系的依据,在这些依据
中,我只对实物发生兴趣,比如一支笔、一张宣纸、一本著作或者手册,再比如一
些水、一丛火,再比如一个牧师、一个死者。我想,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没有发生。
    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过河想去山那边,离开现场也许会发现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我不知道此行是否已经离开了樟坂。我是一个陌生人。可是,当我混漉漉地爬上
对岸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案录还放在房间里,风会把门吹开。
    我重新下水,然后水淋淋地站在杨树下,让阳光烘干衣服。我丝毫不担心河里
的水会漫上草堤,但情形却被改变了。我的枪掉进了水里,从水面上无法看见它的
位置。我重新下水,当我渐渐对捞起这支枪感到失望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也许
枪在樟坂并不是重要的。
    在樟坂,我几乎忘记了枪及其用途,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用它对准一个清白的
人,有时我会想到突然出现在樟坂的一个陌生人(对我来说是这样),但这种事情
没有发生,要命的是,依凭材料,我几乎没有遇见过陌生人.包括那个牧师。我对
一切似乎早已耳熟能详。更重要的是,更多人可能因一次大火、一种自虐症或一场
水灾而丧生,却没有因为一次枪伤。这种死亡方式同样是奇怪的,正如现在的情形,
河水不会漫过长堤,但我还是被弄湿了。
    落水是我的严重失足。
    直到阳光收尽了我身上的水意,我的羞愧还没有消失,在樟坂,我除了一无所
获,更像在梦中。在如此单调的故事里,我几乎被压扁了,正像教授对故事的平板
讲述一样,我的材料和案录同样面目可憎。我走回房间,翻出这些材料,然后找出
了一盒火柴,走到门外的草地上,火不能烧着新鲜的青草,却能烧着这些纸。我一
张一张把它们撕下来,这样就能比较快地将它们烧成灰烬。我用草帽阻挡了来风。
    这是比较安全和稳妥的办法。我不愿有人看见我,这对我的自尊是个伤害。一
旦烧掉这些材料,我将重新开始工作。
    一个人出现在杨树下,他在打量我的老吉普,一旦兴味索然,他就会抬起他的
头。
    我能躲到哪里去呢?只有杨树的后面,我身后的危楼。但很显然,那人站在杨
树后面,这样看来,我退进危楼是比较合适的。
    林展新死于八月的一天。我们都在原来的位置呆着,追忆当时的情形。
    秋风吹断了杨树枝条,并将继续消灭残余,朱教授日复一日的写作生涯在持续,
他看见风吹断残枝的情形,这种注视的姿势在持续,直到最后一条残枝被消灭。教
授拿出了砚台,铺好了纸,磨好了墨,视线穿窗而过,枯树在原来的位置上呆着,
只是水在流。但教授的写作在持续,他面临旷野及河流,笑了一声。次年春季,岸
上那棵杨树将疯狂生长。
    另一方面,教授在阳光最猛时停下了笔,时值正午,大家都没有影子。饥饿的
虫子开始抓挠他的神经,当他伸手触及一只砂锅时,发现砂锅已不翼而飞,他没有
迅速收回抓握的手势,热浪涌进窗口。眼力不好,有时他会把一堆白纸误认为一本
书,把一些蛀书虫当作一把米。第二天,教授写完了著作的一节,想去找一本辞典,
在原来放辞典的地方停着一片树叶。那末到了第三天,他离开书桌走向躺椅时,摸
到了一把沙子。接着他碰翻了一个衣架、一只花瓶和两把压尺。第六天早上,他被
深水河上的潮汐唤醒,这些东西都不翼而飞,地上落满了尘土。他扶着床沿,回忆
着梦中的情节,想使头脑清醒。他走向书桌,走向河边,这样不断重复。当他回到
房间里,雕花大床已古无踪影。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楼下的空地上,有一些话说。远
处的民工正在拆卸火灾后危楼的断椽,没有人会注意他和他的影子。他的嘴唇碰来
碰去,重新走回房间,这个时刻是在一天正午,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房间已被彻底
腾空。
    他未然地注视着楼下的空地,在窗台上找到了他的著作,它们发霉了。蛀书虫
在阳光下死去。本份的教授被眼下的情景惊呆了。
    另一方面,林展新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但阳光同样能照临危楼的窗口,使它
有了影子。他正一觉醒来,梦中的情景还耐人咀嚼。昨夜里,烛光下,他听见了河
水涨潮的声音,不出子夜,深水河汛期将至,这种情况每三年出现一次。林展新听
够了风声和水声,取出了纸笔,写下了第一个字。让他挂念的是办学的事情。白天,
民工清理了废墟,打下了第一条地基,又打下了第二条地基,使它们垂直。没有什
么令他不放心的,却还是建筑的砖瓦,不断堆积和增高,成为墙,砌砖的速度使林
展新目瞪口呆。他写下了一句话,又写下第二句话,成为文章的样子,实际上这是
一本日记,记载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但不为人所知。他接着记录白天的事情,民工
砌砖的动作在持续,在河边劳动,心情比较愉快,很快又起了一堵墙,与另一堵墙
垂直。另外两爿墙的进展与此并没有太大区别,林展新在一棵树下监督,他看到了
房屋的样子。林展新把樟坂发生的一切都写进日记,并且加以珍藏,表达纪念的意
思。在他的心目中,学校繁荣的前景已经出现,当四面砖墙合抱之后,他突然找不
到门。
    一个民工的磅锤打破了砖墙。
    不快侵上了他的脸颊。在一棵树下,林展新的脸色逐渐变坏。当天夜里,他听
到了深水河上的潮汛,但他已来不及记录此刻的情景,林展新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
他已把发生过的事情写尽,对于正在发生了潮汛,他无从亲见,四围的新砌的砖墙
把危楼包围,在黑夜中,要找到一扇门是徒劳的。在他记述的整个危房改造的过程
中,唯一的不快油然而生。就在此时,他停下了他的笔。
    使他中断记述的实际原因来源于纸张的匮乏。他秉着一柄残烛,东倒西歪地来
到了楼下的房间。他接近那扇挂满蛛网的门时,心里还挂念着楼上的日记。他是一
个很谨慎的人。正是为了继续写完日记,他来到了楼下。他知道楼下的房间里堆满
了印错了的《哑语手册》,但他凭着记忆,想到这里似乎还留有一捆宣纸和一柄断
墨,在书堆中找出它们并不容易。他一面念叨着楼上的日记,一面向那扇门走去。
在他所听到的风声中夹杂着水声,潮汛如期而至,它会使水增多,漫过河堤,淹没
道路,摧垮树木,侵蚀房子的地基以及打湿人的衣服。洪水三年一次。林展新曾见
过上一次洪水,其时他初来乍到,狂风刮飞了他的草帽,他在追逐草帽的时候,看
见河水漫过河堤,上面漂满了马桶、筛箩、草纸这些日常生活的器物,如果他不回
头奔跑,也许就成了一具浮尸,他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洪水追逐他足踝的情景。当
时河岸上没有路、没有树,也没有房屋,洪水除了打湿人的裤管,不会有更多的作
为。但他的衣服还是被弄湿了,当他水淋淋地站在一片废墟旁的时候,沮丧淹没了
他的脸,在他看来,这跟一次落水没有什么不同。
    他对废墟中一块完整的瓦注视了很久。
    兴办学校的愿望即将成为现实,它始于一砖一瓦。林展新此刻秉烛而游的目的
在于找出一张能写字的纸、让他把话说完。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光辉的业
绩,为此,他写钝了手中的笔,把看到的全部事实写完。现在,一件小事中断了他
的写作,他保持着一种遥远的激情,举着蜡烛,小心地来到了楼下,他听到了自己
的喘息。当他走近那扇布满蛛网的木门时,突然想到了楼上的日记,风会把门吹开。
在一种犹豫之中他推开了眼前的木门,他感到一阵光芒在眼前闪过,随即就消失了:
一个身影高大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林展新死于八月的一天夜里。关于这一点,朱教授对我说。河水漫过了草堤。
    就在林展新死后的第二天,洪水淹没了岸边的土路和青草的界限,淹没了河边
的树。直到正午时分,洪水才稍见消退。林展新的尸体是在水中发现的。一个被洪
水打到下游的渔夫以为网住了一条大鱼,他正为自己因祸得福而心情愉快时,尸体
拉断了鱼网。朱教授得到消息是在晚些时候,当时他正坐在被彻底搬空的房间里发
呆,直到阳光重新照亮窗骨时,他才站起身,退走的洪水使岸边露出了一块草地。
教授在纸上记录完洪水的最后一个细节,才放下笔走到楼下,他向河边那棵杨树走
去的时候,在风中像一支瘦竹。他一边走一边挂念放在窗台上的著作,他担心洪水
会再一次打湿它们。现在,聋哑学校的残垣断壁已经拆光了,夷为一片平地,春季
将长出青草,但没有人能看见草生长。这时,他突然记起了林展新(这只是教授的
说法),他还能回忆最后一次见到林展新的情形,其时他正在残垣下的台阶上坐着,
头戴一顶草帽,头转来转去,看着四周的树木、高山和流水。教授为突然看来一个
新伙伴而兴奋,他的对寂寞的仇恨使他忘记了这也许只是个过路的人,至少他是一
个突然进入樟坂的陌生人。他背对着河水,向来人打招呼,那人却浑然不觉,直直
地立在那里。教授对着河水发愣,直到一阵刺耳的风声乍起,那人还是没有反应。
狂风把他推到林展新面前,当他摔破了三块瓦片后,才发觉林展新早已经聋了。
    现在,洪水洗劫了现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使教授痛苦不堪。他伤心地向河
边走去,当他东倒西歪地接近杨树时,第二次潮水如期而至,洪水是从草地方向来
临的,它追逐着教授。教授爬上了杨树,类似一只停飞的大鸟。在一阵高潮中,他
抓住一条上游冲下来的门骨。最后,他在一片石子滩上站起来。这是河的另一边。
    教授拧干了衣服上的水,上了山坡,很快地就暴露在山顶。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看见了对岸的聋哑学校的残垣上站着一个人,他一动不动,渡过了整个下午的冗
长时光。可怜的教授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疾,那只是一棵树。他站在高高的山顶上,
高处的寒冷在抽打他的肌肤。他无助地张着嘴,在风中伸出自己的手。突然,在山
的另一边,他看见了人流。
    那是一路运盐的马队。
    他的眼泪流下来了。
    林展新的日记成了案录的主要内容,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据教授说,他在
看到林展新向他作出第一个手语后,才知道他是个聋子。
    但写作的姿势仍然像一幅画,解释这幅画的姿势也像一幅画,只是尘雾遮盖了
我的眼睛。林展新详细记录了他的日常生活,他死在八月。教授在死亡时间里依然
过着俭朴的平淡的生活。只是在八月偶然的一天,一个陌生人重新来到樟坂,暂时
使他回忆起逝去的昔时年华,它形同流水。然而,他还是沉溺于文字之中,以为一
隅之地为天地之中央,及至走了几个方向,从聋哑学校到宗教所,从宗教所到黄土
路,从黄土路到河边的杨树,由于一次洪水,他越过了河水,上了高山。在他看见
人流的地方,是靠东的方向。
    在东方,初日照亮了我们最初的日常生活。
    八月十五日,或者八月十七日,八月的一天,太阳照临深水河。我最后一次拜
访朱茂新教授,取证结束后,我将离开樟饭,但现在我尚未想好离开的方法。一般
来说,我会走一条新路回家,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当我打点好行装。把住所腾清时,
突然想起了我的纸和笔不见了,在一次渡河中,我把它们遗落在水里。我两手空空
地走出危楼,危楼的屋柱上爬满了蛀虫。当我走到河边时,看见一个种树的人。
    这是我在樟坂看到的第一个陌生人,他穿着神袍,河水弄湿了他的衣服。他正
用双脚踏平树下的泥土,他发现我时,对我笑了笑,脸颊上挂满了汗水。
    我立刻知道他是牧师。我没有马上发现他,是因为他站在树的后面,树干暂时
遮盖了他的身影,而且当时我的注意被教授的住所吸引,我看见了那个开着的窗口
里的光芒,我不能区别这是一丛火光还是一束阳光。在我目力难及的地方,教授苍
白的手在用力地推开窗户,固定着窗页上的插销。我背对着河水,面对着草坪,太
阳和它的反光布满了窗骨和屋檐上的排水槽。我试图看清窗台上摆放着的是一些书
还是一些花瓶,这种努力伤害了我的眼睛。最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我在接近房子的时候,又接近了那棵树,一个人在树下培土,我误以为他很
响亮地招呼了我,使我走近了他。草帽在他脸上布上了阴影。不知是阳光弄花了我
的眼,而是河水的声音使我心烦,我向教授走去的时候,显得有些疲惫不堪。种树
的牧师在水中洗净了手,让阳光吸干衣服上的水分,面对着一个方向。他在接近房
子时显得力不从心,他走得东倒西歪。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阳光穿过我们的
空隙,并把影子投到草坪上。我向他笑了笑,当我向他问候的时候,他用手比划了
半天,他的指甲上还沾着泥土。我很长时间才弄懂,他是来办一个学校的,而且是
一个神学院。我们站在草坪上,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哑巴。
    最后我们不可避免地站在教授的门前。牧师推开了门,教授蜷缩在一把藤椅上,
双手放在胸前,一只手上提着一支断水的笔,另一只手的五指张开。房间已被腾清,
书籍摆在窗台上,晒太阳,其中不乏教授的著作,在被蛀空了的部分,书虫在阳光
下死亡。而在没有书虫的部分,书脊断了线头,一本书变成残页,但这里没有翻动
的痕迹,因为教授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牧师走近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法从椅子上
站起来,他以为这是他的一件大衣。当他认出牧师后,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我愚
蠢到此时才看出教授中风了,他的严重的失语症使他的嘴角可怕地抽搐。牧师几乎
在同时看出了教授反常的情形,他无法呼唤教授。直到他从窗台上找来一本教授的
《神学概论》,让他辨识上面的字,可是,朱教授已经连他耳熟能详的“神”字也
说本出来了。
    这就是我在樟坂最后一天的情形。
    牧师来自东方,他一定是从山那边过来的,所以他在渡河时弄湿了衣服。我在
樟坂的最后一天遇上了他,但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当我发现教授房里出现火
光的时候,他正在上岸,他带来了一把铁锹和一棵杨树,他用这把铁锹为杨树培土。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棵与本案有关的树。它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当时更注意临空
飞过的鸟群,它们一直向东,向东,因为水的流动,无法在水面重现飞翔的倒影。
这一切都是在八月的一天发生的,在整个秋季里,种下的树木将在阳光下疯狂生长,
尤其是水边的树。我在一些材料里看出了它的象征意味。为了叙述方便,撰写者通
过文字突出了它。
    我把最后的场面回忆一遍:当我看见教授房里的火光之后,预感到更重要的事
情已经发生。我之所以确认这是火光,那是因为黑夜的椽故。在火光中,一切会更
清楚。我打点好行装,准备次日清晨离开樟坂。我准备下楼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
件事;也许我要取回一本《哑语手册》,这是一本最重要的资料。我借着光芒来到
了楼下那个废弃不用的房间,但我在打开门后,已经不知道以什么姿势抬起我的脚:
这个房间空空如也,我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迷茫占据了我的脸颊,直到我听见
了几声微弱的呼唤,才发现今晚的光芒有些异样。。
    火光已经占据了教授住所的窗口。我出现了少有的迟钝。我反应过来即将发生
更严重的事时,火光的意义已再明确不过。在夜里行走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探索,我
疯狂地越过草坪,高高地跨跃棚栏,这个动作是滑稽的,在这些短促的时间里,回
忆成了一种徒劳。
    刺鼻的浓烟使我目力困难。现场的情形是简单明了的。教授把书烧成了灰烬。
他的尸体挂在窗台上,头发已经被烧光了,手上的五指张开,他没有抓住什么东西。
    不知道是浓烟刺激了我,还是尸臭使我感到不舒眼,我走到了阳台上。月光已
经代替了火光。牧师是从对岸过来的,当他脸色张惶地站在我面前时,手里拿着一
桶水。我感到他在注视我的时候,仇恨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我居然忘记了水能灭火。
    他把那桶水倒在残火上。
    他用这只水桶里的水浇灌过河边的那棵杨树,要使它继续成活,更需要阳光。
虽然牧师有志在此成就事业,但他将很孤独。我走后,他的到来不会打破任何人平
静的生活。
    事实的真相已经大白,并将继续大白于天下。教授的谋杀和自杀,使他在劫难
逃。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死亡都是在同一个时间发生的,当天早晨,东方的初日照
亮了我们最初的日常生活。
    谁来记录这个事实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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