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遥远的温泉 | 上页 下页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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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工作组走了。会跳朝鲜舞的工作组长没有把表姐送进文工团,而且因为睡了我的表姐,自己也犯下了错误。错误的名字有两个。一个叫“生活作风不好”,一个叫“影响民族团结”。表姐的错误只有一个:“腐蚀革命干部”。民兵排长是当不成了,再见到她时,舅母便敢于往两人之间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父亲看见了,生气地说:“不就是跟个男人睡了觉吗?你年轻的时候也跟好些男人睡过。” 人们都说世道变了。 当然,大家觉得这世道变得也太快了一点。这些都是我坐在牧场的帐房外面,背后的天空是缀满了冰凉的星星那个夜晚所想到的事情。 我看着花脸住处孤独的灯光,觉得我心里有个地方也像那有比没有还要糟糕的灯火一样。表姐就睡在帐篷里,重新成为牧场上的挤奶女。一般而言,每一群牛后面,会跟着一顶帐房。因为寨子与青稞地在山下的河谷里,而牧场在山上,在漫山的森林开始消失的地方。一顶帐房里有一个男人,背着猎枪,白天巡行牧场,驱逐豺狼。晚上则和几个挤奶女住在一顶帐篷里,这样,其中一个很容易成为他的情人。我这样的孩子,只是在很短暂的假期来看守盐泉。差不多每天夜晚,我都会听到他们弄出些奇怪的响动。今天晚上也是一样。风很劲,夜很冷。我坐在外面的星空下,却突然想起了温泉:集市、舞会、赤身裸体的男女。我笑了。而风更劲了,夜更冷了。我披着毯子回到帐篷。这回却发现是表姐的羊毛毯子下发出奇怪的声音。别人只是低声地哼哼,而她真是好嗓门,好像是在欢快地歌唱。后来,那个好枪法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毯子底下叹息不止。另两个挤奶女发出斑鸠咕咕低鸣那种笑声。这个人我要叫他堂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他。另两个女人一个我要叫他婶子,一个也要叫表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她们。但寨子里所有人好像都是亲戚。即或彼此在旧怨中又添上了那么多强烈的新恨,也要彼此以亲戚的名目相称。但我知道,眼下这个被男人压迫着欢叫过后,又开始低声啜泣的女人是我真正的表姐,就像舅母是我真正的舅母一样。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止不住时,那个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响亮的呼噜。而那两个女人依然咕咕地笑个不止。我突然为之心痛,走过去,手脚无措地站在表姐身边。她突然一把我拉进了她的毯子。只是一瞬间,一个女人身体的全部奇异都被我感觉到了。这时,表姐开始放声大哭。她一边哭,一面亲吻我,说:“弟弟,弟弟。”结果把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脸。这时,那男人醒来了,走过来把我从表姐怀中拉了出来。我想不到表姐在快乐放纵后如此悲伤的更远的原因,只能把一切都归结于这个男人,这个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表哥的男人身上。他更不该有些炫耀地拿出了村里只有两三个人才有的手电筒,先把强烈的光柱照在姐姐身上,然后,又照在了我的脸上,于是,我的双眼给晃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平时心里所有的积郁都变成了愤怒,从心中冲上头顶。愤怒与仇恨在我脑袋中嗡嗡作响。这个嗡嗡作响的脑袋疯狂地顶了出去,撞在那个男人的肚子上,我听见了与牛蹄子踩进泥沼类似的声响。然后,男人哼了一声,猝不及防的身子向后仰去,倒向了身后的火塘。一声响亮,架在铁三角架上的铜锅里的开水,浇到了余火里,浇到了那个男人身上某个地方,连我的脚背上也溅上了一点。两个咕咕笑的女人惊叫起来:“他疯了!他疯了吗?”表姐哈哈大笑,而那个男人却一边恶毒咒骂一边忍不住发出痛苦软弱的呻吟:“杂种!哎哟,我的屁股,我要杀……该死,我站不起来了,哎哟!” 听着这些声音,特别是表姐的笑声,我脑袋里那些止不住的嗡嗡声停息了,我也想放声大笑。有人点燃了马灯。看臭男人的光屁股一半还坐在翻倒在地的锅沿上,一半坐在火塘里烫人的灰烬里,一脸痛苦的表情,我便把胸膛中涌动的笑声释放出来了。 想不到,刚才还在大笑的姐姐,跳到我面前,嚷道:“你这狗东西,闭嘴吧,还笑得出来!”她一脸愤怒确乎是冲着我来的,而且,衣襟下面没有掩住的一对乳房也蹦跳着,像被铁链拴住却想窜出去咬人的狗。 我冲出了帐房,毫无目标地奔跑在夜半时分的高山牧场上。草抽打着,纠缠着我的双脚,冰凉甜蜜的露水飞溅到脸上,手上。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的舒畅与快乐。这不是逃跑,而是第一次冲出了世界上那些声音的包围:斗争会上那些突然爆发出来的仇恨的声音,家里人因为贫贱而互相怨怼的声音,表姐那突然叫我懂得了,又让我突然不懂的哭笑与斥骂。我继续奔跑,把身后表姐惊慌地呼喊我的声音远远地抛到身后,再也听不见了。跑过一个山坳,身后帐篷里的灯光不见了。我才放慢了脚步。夜露一颗颗沉沉地砸在我的脚背上。我穿过山谷来到了花脸那小窝棚跟前。窝棚里灯火已经灭了,我听到如雷的鼾声,从屋后的马圈里传来马匹浓重的腥膻气息。我在花脸门前一根大木头上坐下来,看着明亮的启明星越升越高,只裹着一条羊毛毯子的光身子越来越冰凉,被开水烫伤的脚背也隐隐作痛。但我不好意思敲门,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男人了,一个男人便应该忍受着痛苦一声不吭。 是忍不住的咳嗽声把贡波斯甲给惊醒了。 我听到他摸索着点亮马灯,咿呀一声打开柳条编成的柴门。于是,温暖的灯光笼罩在我身上,也让我看见了他关切的脸。他看着哆嗦不止的我,真的只是关切,而没有吃惊。他望望我所来的那个有着男欢女爱的帐篷的方向,一脸什么都懂的表情,从门那里闪开身子,把我让进了屋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把我裹在一条更厚更大的羊毛毯子里,又往我口里灌进几口烧酒,然后,我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屋子金黄的阳光。火塘边一把擦得锃亮的铜壶中茶水翻沸有声,柳条编成的篱墙边一具马鞍上棕色的皮革发出铜器一样的光芒。这种景象对我而言,那种静谧中的诗意就像天堂。既然是天堂,我就要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地老,也没有天荒。天堂里充满了干燥的木头特别的芬芳。这时,随着木门轻轻的咿呀一声,一片更强烈的阳光照进了这小小的屋子,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接着,对这又窄又低的木门来说,一个相当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光芒。我想,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但我看不清他背着强光的脸。于是,我索性闭上眼睛。现在,我知道他就是花脸,也记起了昨天晚上那些事情。但我不愿睁开眼睛,仍然希望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他走到我跟前来,嘴里哼哼了一句什么,又走开去,坐在了火塘对面,我悄悄睁开眼睛,看他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碗茶。他端起碗,在把脸埋进碗里前,他说:“醒了就起来吧。” 我只好起来。叠好羊毛毯子,出去在山泉边上洗了一把脸,回来坐在火塘边上与他面对着面。他让我自己弄些吃的。我这才感到了自己的胃已经是一只空空的口袋了。同时,脑子也隐隐作痛。他指指我背后的一只矮柜。那里头的碗啊盘的,都是给客人备下的,今天我来第一次使用了。我弄干净了碗筷,开始吃东西的时候,他又拿过那具已经擦得锃亮的马鞍,用一大块紫红色绒布擦拭起来。擦过鞍桥上的皮子,又擦悬垂在两边的马镫,最后是银光闪闪的铁嚼口。他的眼睛里也有明亮的光芒在闪烁。他如此专注于手上的活路,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我咳了两声,他也没有理会我。这与在热泉边上时的情形恰好相反。在那里,这个鬼影子似的存在着的人物,总是带着一点讨好的笑容,打听一点山下的事情。 现在,这个人因了这座小木房子,因了这副漂亮的马具,显得真实起来。我又咳了两声。他才停住了手,从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问我:漂亮吗? 我轻声说:漂亮。好像要是我说得大声这一点,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这个好伙计去过多少地方啊!要是再不走,我,和那些马都要老死在这片山谷里了。然后,这副鞍子会跟这房子一起腐烂。趁我和马都还走得动,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 他点点头,轻轻地放下马鞍,就像一位母亲放下自己熟睡的孩子。来到门口,和我一起望着远方。 我说:“你想去温泉?” 他说:“你不想,是因为你不知道温泉的好。” “温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病?我去温泉的时候没有病。那时我是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天哪,我在那里看见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么多漂亮的女人出现在草原上,就像温泉四周一夜之间便开满了鲜花。当然,我现在是要去治这该死的病。温泉水一洗,从里到外,人就干干净净了。” 走出那间属于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点优势,听着他这些梦一样的话,差点没有笑出声来,据我有限的知识,人的里面是很肮脏的,不管是吐出来的还是拉出来的,都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于是,我便拿这话难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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