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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土司对再次失去舌头的人说:“或许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见吧。”贡布仁钦抬头望望远处青碧的山峰,用脚一踢马的肚子,马就踢踢踏踏迈开步子驮着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满是雕花窗棂的高大的赭色石墙和寺庙的金色房顶都消失在身后,他才弯下腰,伏在马背上,满脸痛苦万状。尔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这双手给他的。但他对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就对马背上那个摇摇晃晃的人说,你知道我是没有办法的。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艰难地笑笑,尔依突然觉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觉得贡布仁钦是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尔依说,我懂得你想说的话。贡布仁钦脸上换了种表情。尔依说,你是说我们不是一种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尔依还说,我不会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贡布仁钦把眼睛眯起来望着很远的地方。

  尔依说,你是说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觉得你是。你说我想讨好你,我不会的。我割了你的舌头,我父亲还割过一次。真有意思。

  尔依觉得自己把他要说的话都理解对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把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的。现在,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只用眼睛望着远方。远方,阳光在绿色的山谷里像一层薄薄的雾气,上面是翠绿的树林,再上面是从草甸里升起来的青色岩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头盔一样的千年冰雪。贡布仁钦总是喜欢这样望着远处,好像他能见到比别人更多的什么东西似的。行刑人总觉得两个人应该是比较平等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产生了这样感觉。但两次失去舌头的家伙还是高高在上。虽然被放逐了还是那样高高在上。

  在山洞口,尔依像侍奉一个主子的奴才那样,在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下马的梯子。但他却从马的另一边下去了。尔依对他说,从那边下马是没有规矩的,你不知道这样会带走好运气吗?

  他的双眼盯着尔依又说话了。他是说,我这样的人还需要守什么规矩?我还害怕什么坏运气吗?

  尔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贡布仁钦也想笑笑。但一动嘴,脸上现出的却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尔依听到山洞深处传来流水的声音。悠远而又明亮。他在洞里为喇嘛安顿东西的时候,喇嘛就往洞的深处走去。出来时,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壶水递到尔依手上。尔依喝了一口,立时就觉得口里的舌头和牙齿都不在了,水实在是太冰了。贡布接过水,灌了满口,噙了好久,和着口里的血污都吐了出来。尔依再次从他手里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针刺一般的感觉过去,水慢慢温暖,慢慢地,一种甘甜就充满嘴巴,甚至到身体的别的部位里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两个人都在山洞前的树阴里坐下。贡布又去望远方那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尔依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倾诉的欲望。他说,看吧,我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但喇嘛眼睛里的话却是,看吧,太阳快落山了。

  尔依说,那有什么稀奇的,下午了嘛。说完,自己再想想,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没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说他不怕杀人,不怕对人用刑有什么意思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行刑人就是一种令人厌恶但又必需的存在。对现在这个尔依来说,对他周围的人群来说,他们生下来的时候,行刑人就在那里了:阴沉,孤独,坚忍,使人受苦的同时也叫自己受苦,剥夺别人时也使自己被人剥夺。任何时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们的眼中都是和专门肢解死人身体的天葬师一样。行刑人和天葬师却彼此看不起对方。

  行刑人和天葬师都以各自在实践中获得的解剖学知识,调制出了各有所长的药膏。天葬师的药治风湿,行刑人的药对各种伤口都有奇效。他们表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对方来往。这样,他们就更加孤独。现在,尔依有了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做朋友,日子当然要比天葬师好过一些。大多数时候,贡布仁钦都只是静静倾听。很少时候,他的眼睛才说这样说没有道理。但你要坚持他也并不反对。尔依说,他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这立即就受到了反驳。但尔依说,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贡布仁钦就拿出笔来,把尔依的话都记了下来。这下尔依心里轻快多了。当太阳滑向山的背后,山谷里灌满了凉风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噩梦衣裳

  兄弟战争一打三年没有什么结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入赘白玛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玛土司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就是说,今后的白玛土司就是岗托土司的大少爷了。帕巴斯甲说,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个老婆和两个儿子抓在手里想逼他就范。一直在等对方求和文书却等来了参加婚礼的邀请。新郎还另外附一封信说,嫂子们和侄儿就托付给你了。当弟弟把两个侄儿放了,送过临时边界,作为结婚礼物时,也捎去一封信,告诉新郎,原来的三个老婆,大的愿死,二的下嫁给一个新近晋升的带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做区处吧。

  那边收到信后,一边结婚,一边就在准备一次猛烈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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