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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那就好,修车店的生意也不能天天停着,以后,我给你每个立方加价十块!”

  铁手大笑,“你都混到这份上了,还看得上那补轮胎的生意!”

  拉加泽里觉得无须回答这愚蠢透顶的话,“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耍什么小动作,那我就再不要你的东西了。”

  回家吃饭时,有车的司机们就自己上门来r。

  先是刀子脸上门来的。他也提出可以代理所有的运输事务,拉加泽里却懒懒地说:“反正有你的活路,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也不该把别人的财路都算计完了。”

  更秋兄弟当然也找上门来,照例是老二开口,而且,一开口就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当然是问为什么不给他们活干,“你那几车料,我们家一趟就拉了,还找那么多人干什么?”

  拉加泽里满脸堆笑,“小生意,帮朋友一点忙,人家不想张扬,我就是跑跑腿罢了。没有大单,怎么敢跟你们开口。”这话说得几兄弟脸上立即就松动了。他们并不特别在乎这样的生意,他们在乎的是有人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拉加泽里话锋一转,“再说,那件案子的风头不是还没过去吗?以后,我真能有什么生意了,还能不请你们帮忙。”

  就这样把他们堵回去了。

  老三脾气最暴,还要追问一句:“他妈是哪路神仙,把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你办?”

  拉加泽里竖起手指举到唇边,“既然是神仙,名字还是不说为好。”

  几兄弟动手拉他去喝酒,他有些真切也有些夸张地叫道:“哎哟,我的腰!”提起这个茬,弄得这几个家伙脸上浮起了惭愧的颜色。他这才扶着腰慢慢站起来,跟他们去了。哥哥跟着跑到院门口,叮嘱不要喝得太多了。

  那天,他喝多了。但是,喝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要做的事情虽然刚刚开始,但已经非常非常容易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日思夜想的事情会变得这么容易。就在十来天前,这几兄弟在他面前是多么趾高气扬,现在他们表面上还放不下机村首富的架子,在里面,那骨头已经软下去。他们想知道自己那些木材指标的神秘来路。拉加泽里以酒遮脸一言不发。他们更关心执勤点上那个专案组的动向。但拉加泽里没有告诉他们专案组已经撤离的消息。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真的是醉了。他对哥哥说,可以准备盖新房子的事了。他说:“备料啊,请匠人啊,是你的事,钱,是我的事。”

  哥哥说:“也不是一定要盖一座新房子,这房子还可以住。我以前说人家都盖新房子,是想让你也做点事情。你不像我,是有本事有心气的,不能补轮胎补一辈子。”

  然后,铁手来了,说几车料都已经备好。他留了铁手在家里吃饭。他还用李老板对他说话那种口吻对铁手说:“吃肉,吃饭,但我不请你喝酒。喝酒误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更不能喝酒。跟我一起等司机们来。”

  铁手笑了,“但钢牙你已经醉了。”

  这一说,全家人都笑了。总是忧心忡忡的哥哥,总要抱怨什么的嫂子,还有一回到家里就想离开的自己,都笑了。连平常影子一样存在着的母亲也不明所以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张开没牙的嘴,笑了。

  这笑声使拉加泽里心里充满了温暖。他说:“铁手,我不常在村里,哥哥盖房子时你要帮忙啊。”

  天黑不久,刀子脸就和其他司机们前后脚来了。

  拉加泽里写了一张条子给刀子脸,说:“五辆车一起过关。”他又转脸对其他人说,“过了关,就各走各的吧。上次,刀子脸一车给我一万,我上下打点,也不容易,大家就照此办理吧。”

  于是,五万块钱很轻松地就落进了他的口袋。

  这个价钱不是太公道,但想到可以毫无风险通过关口,最终还是有钱可赚,大家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送走这些人,哥哥小心地问:“生意就成了?”

  “成了。”

  “你的木头生意跟更秋兄弟不一样。”

  “他们那钱赚得担惊受怕,怕被警察抓住,挣到手的钱又飞了,怕一不小心就玩到监狱里去了。”

  这话倒是真的,更秋几兄弟,还有机村的好些人,都曾被警察抓去,但一般在拘留所关上几天就回来了。只有他们家老四,因滥砍乱伐罪,判了两年,也不用坐牢,监外执行。这是老百姓发财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而且,并不十分认真的法律让他们付出的代价比预估的要小。倒是采伐和运输木材的过程充满了更大的风险。在这个小小村庄里,有一个人砍树时,被木头撞碎了肩膀,残了;一个司机在半夜里连人连车翻进深深的峡谷,车和人都没有再回到村子里来。拉加泽里去省城回来,特意让刀子脸停车看了看那个地方。在峡谷深处,荒草中还依稀可见卡车蓝色的碎片,而在路边,机村人为亡人竖立的招魂幡已经褪尽了颜色,被风撕扯得丝丝缕缕,再过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没有了。刀子脸往峡谷里洒了一瓶酒,拉加泽里点燃两支烟,香火一样插在路边松软的浮土里。

  13

  发完那几车木料,拉加泽里就下地干活了。

  他提出要跟子下地干活时,哥哥显得非常不安。

  哥哥一直跟在他后面,叫他回去好好休息。哥哥说,他的那些事都是很费脑子哩,费脑子的人该呆在家里好好休息。但他心情很好,天气也很好,所以一定要干点什么。哥哥劝他不住,就回去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地里侍弄过庄稼了。杜鹃花正从河谷往山顶次第开放,轻风中柳絮四处飞扬。天上淡淡云彩,地上薄薄阳光。麦苗闪烁青翠光芒。他跟着嫂子在麦地里松土。松过这遍地,再施一次化肥,麦子的成长就更畅快旺盛了。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这么侍弄庄稼了。一亩地多打少打一两百斤粮食,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了。一斤粮食几毛钱,上山随便弄一棵树,也是几百上千块钱。但拉加泽里下地干活了。锄头松开肥沃的泥土,一股暖烘烘的土香味直扑到脸上,让人心里生出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他想起小时候,帮母亲在地里劳动的情景,心里有些温暖,有些感伤。眼下,这种感伤与温暖,都让他感觉特别舒坦。

  如果不是电警棍捅伤的腰隐隐作痛,这种感觉会更加美妙。

  嫂子不时看他一眼。眼里充溢着满意的微笑。

  他也回报给嫂子同样的微笑。刚干了不久,嫂子就感到不安了,“你哥哥说了,你干着玩的。干一阵就可以了,回去休息吧。”

  拉加泽里直起腰来,看见村口聚了很多人,向这边张望。他环顾四周,连缀成片的青翠麦田中,只有他和嫂子两个人在劳作。那些人闲着什么也不干,只是聚在村口向这里张望。他知道,这些人是在看自己。看一眼已经成为老板的人怎么还会下地侍弄不值钱的庄稼。

  嫂子说:“弟弟你回去,那么多人看着,我不习惯。”

  “他们不是看你,是看我。”

  “可是看你的时候就看到了我。”

  他不理会,又弯下腰,挥动锄头松开成行麦苗之间有些板结的泥土。他跟嫂子不一样,他愿意全村人都看着自己给麦子松土。他愿意他们发出惊诧的感叹。愿意他们感到不解:一个人成了挣大钱的老板还会这么细心地来侍弄庄稼。他知道,村里人会把这当成一个话题,在家里,在井泉边,在砍伐木头休息时,谈上个十天八天。他愿意自己身上有很多村里人看不懂的地方。

  但是,劳动是不能被人参观的。手里做着事情。

  一被人观看,心里想法就多了。刚下到地里,扑面的泥土香,翠绿麦苗的清新感,手握着光滑的锄头木把那种沁凉的手感都慢慢消失了。

  嫂子再催他离开时,他就顺坡下驴,扛起锄头回家休息去了。

  这一次,他在家里连呆了好几天。那五辆卡车从省城回来了。铁手又替他张罗货源,司机们也等着活干,这些都不需要他特别操心。呆在村里,除了跟更秋兄弟喝酒,他也无事可干。就是再回镇子也不需要他徒步行走了。村里的拖拉机,卡车都争着送他。回到镇子上也无事可干。李老板进城去了。

  本佳值完班还是忙着复习功课。他继续让店门开着,补充些胶水之类的东西又回村子里去。那天,他遇见了从前的驼子支书。老家伙拄着拐杖,眼睛那么干涩,却又迎光流泪。老支书叫不出他的名字,却用青筋毕露的手拉住了他,“你是谁?”

  拉加泽里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看着他。

  “你是哪家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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