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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拿他自己做榜样,教育我不要砍树!可是,我怎么会去砍树呢?”

  村子里的人都说,崔巴噶瓦老头好久都不在村里现身了,看来是专门来会拉加泽里。这个不常在村里的拉加泽里并不知道。但他真是拿自己做榜样。走在山道上,老头随手指指某个地方,这里,那里,伐木场大规模砍伐过后还残存了小片林子都在木材生意起来之后,被机村人自己给砍伐了。

  “钱就那么有用?什么东西都弄光了,这辈子活了,下辈子人还活不活了。”

  “你又没有下辈人在机村了,操这个心干什么!”

  转眼间就来到了进行课外教育的地方。这面南向的山坡,隔着小河正与机村遥遥相对。满坡是不能成材,但烧起来火力强劲的青杠树。这样的青杠树林在村庄附近有好几片。过去,虽然漫山遍野都是茂盛的森林,机村人烤火做饭,采伐薪柴从来都固定在这几小片林子。那时山林没有权属的概念,但约定俗成,哪几家人砍哪一片青杠林作为薪柴,都有一定之规。这还不是规矩的全部。青杠树在当地算是速生树种,采伐薪柴时,都是依次成片砍伐。从东到西,从下到上,十来年一个轮回。最早砍伐的那一茬,围着伐后的桩子抽出新枝,又已经长到碗口粗细了。后来,工作组来下乡,小学生们在教室里过冬天,需要城里人一样在不出烟不扬灰的炉子里烧木炭,村里也是在这薪柴林边开了窑口,一年一窑,也是几片林子轮流来过。

  当人们可以随意地对任意一片林子,在任何一个地方,不存任何珍爱与敬畏之心举起刀斧,愿意遵守这种古老乡规民约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到了今天,机村传统上几片薪柴林早被砍得七零八落。只有这片林子,因为有一个倔老头还固执地遵守着这个规矩,人家也就不好任意下手,还能一茬茬长得整整齐齐。这片面积广大的群山里,除了不能成材的杜鹃树林,这是唯一一片整齐漂亮的林子了。

  崔巴噶瓦当然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所以他骄傲地说:“看,我的林子。”

  “不是你的,是国家的。”

  “国家的。国家的!什么东西都是国家的。国家是个多么贪心的人哪!他要那么多看顾不好的东西干什么?什么东西一变成国家的,就人人都可以随意糟践了!”

  “你这话,你这话……”拉加泽里本想说这话太反动了,但他也明白这个时代不大时兴给人扣上这样的罪名了,“你不怕犯错误吗?”

  崔巴噶瓦朗声大笑,响亮的笑声把在林子里面觅食的一对斑鸠都惊飞起来了,“犯错误?小子,总想去靠什么谱的人才会犯错误!什么是错误?靠得不准就是错误。我什么都不靠,犯什么错误!”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怜悯的神情,“小子,你离开学校,还有我那聪明的女儿,那就是一个错误。”

  拉加泽里低下头去,用自己听上去都不太清楚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

  崔巴噶瓦摇了摇头,“哦……老话说,一个男人一生最多可以犯三次错,小子,你一次就同时犯了,两个,再犯就是第三次了。”

  “为什么是两个?”

  “一个好姑娘,一个好前途,两个。”

  他用底气不足的声音说:“我不会了。”

  “我看见你,你害怕警察。”

  “我没有犯法,我不怕。”

  “我看得出来,你害怕。”老头慢慢摇摇头,“犯过法的人怕,将要犯的人也会怕。”

  老头子说这些话时,拉加泽里一直在向山的高处张望。他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是那些在十月间在一地白雪与灿烂阳光中的落叶松。这种树木,只生长在针叶林带将尽未尽,海拔将近四千米的高山之上,而且数量稀少。深秋时节,它们落尽了金灿灿的针叶,光秃干硬的枝权伸展在蓝天之下。现在这个季节,即便是在雪线附近,树木冻住的身子又活泛起来,冰冻的脉管打开,水沿着这些脉管,上升,上升,使那些坚硬的树枝变得滋润柔软。僵住的枝条开始在微风中飘荡。而从远处看去,枝头爆开的密集绿芽,竞氤氲成一树翠绿的薄雾。

  他不禁叹道:“那些落叶松真是好看。”

  “到底是念过书的人啊!”老头感叹道,“看得到美丽的东西!这些树多半的时间雪里生雪里长,干净!”

  拉加泽里突然以一种很漫不经心的口吻转换了话题,“我在镇上听说,有人喜欢用这树做棺材。”

  “哦!”老头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胸膛一样叫了一声,“那树是要站在高处的,人都埋在土里了,还要糟蹋那么好的木头!这些汉人怎么有这么古怪的念想!”

  “藏人也一样啊!”

  “哦,我死后可不要埋在土里沤成一堆蛆虫,我要火葬,一把火烧得干干爽爽!”

  “可是,你看庙子里,那些活佛烧成灰了,还要用那么多金银和宝石做成宝塔来安放!”

  老头真也就回不上话了。但拉加泽里还要找补一句:“所以,汉人也就想死后睡一副好木头的棺材。”

  “呸!看一大清早,我们说些什么话。我们还是回去吧。”走了一段,老头回过头来,看拉加泽里还不断抬头去望山高处,雪线上那些氤氲着绿雾的正在萌发新叶的落叶松,心下就有些狐疑,“小子,走路时好好看着脚下,不要踩空了。”

  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像上学时喜欢抄在日记本上的格言警句。这使拉加泽里心生惆怅,真正的生活一经开始,任是什么样的格言警句都没有什么作用了。他走在老头的身后,眼睛突然就有些湿润,生活只是像个念头一样差了那么一点点,不然的话,他会从很远的大学里走回来,学一个女子叫这个倔强的老头做父亲。

  这一趟出来,并没用带出来的砍刀,拉加泽里明白,老头子就是想跟他说说这些话。老头子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不愿意在女人面前教训他。问题是,任何教训都没有什么用处了。

  吃过早饭,拉加泽里心里有事,正想告辞,崔巴噶瓦拿出昨天调好的药膏,“带上这个,我最多留你三天五天,不能留你一辈子,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女主人却抻开袖口擦起了眼泪,她说:“孩子,想跟老人说说话,就来找你大叔吧。”

  拉加泽里走出这个院子,突然有很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要是他继续上学,那这个倔强的老头真的会成为他的父亲,但这一切不能挽回了,他冷冷地在心里说:“大叔,我也顾不得你那些道理了,我一次就把三个错误犯完了!”

  08

  拉加泽里刚进村就碰上了刀子脸。

  刀子脸也用搞木头赚的钱买了东风卡车。村里人靠着这木材生意,已经有十多辆东风卡车了,乡长说,县里可能要给机村挂一块运输专业村的牌子。

  人们叫这家伙刀子脸,并不是说他脸上有什么陡峭锋利的意味,而是他脸上总有一种青幽幽的颜色。

  那是一种鞘中刀子上常有的颜色。

  刀子脸一看他出现在村口就迎了上来,“妈的,听说你当上老板了?钢牙,雇我跑你的第一趟车吧。”

  拉加泽里知道,哥哥已经把消息散布出去了。

  这里话还没说完,又有人迎过来了。刀子脸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说定了,运输的事情就是我了!到时候别忘了,你的第一铲金子是我帮你挖的!”

  这里话还没有说完,外号叫铁手的小伙子又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刀子脸说:“看,我管运输,这小子是砍木头的,机村的木头生意,一条龙服务!”

  拉加泽里就对铁手笑道:“我知道你要让我看你的木头。”

  “都知道你有门路了。”

  他沉稳地笑笑,并不言语。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搞木头赚钱,盖房子,买汽车,存银行,你一点都不动心……这一出手,就……”

  “我不动心?我都急死了。”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了真实感受,但人家会认为这是胸有成竹的人常开的那种自嘲的玩笑。

  “都说你是要成大气候的,以后要木头可要想着我啊,钢牙。”

  “还是看看你现在有什么货色吧,铁手。”这些年,机村人年轻一点的男人们都互称外号了。好像如此这般,某种隐晦不明心照不宣的特别情愫才能得到畅快的表达。铁手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武功,就是十根指头比起别人更坚韧,不用任何工具,三刨两爪,就能扒下杉树厚厚的树皮,让木材老板验看木头里面的质地。

  他伸出手去,把好几个迎面挡道的人推开,“钢牙答应先看我的货!再挡道,你的衣服与皮肉可是没有树皮结实啊!”

  大家就闪开一条道,在两人身后一阵轰笑,“钢牙,铁手,好嘛,都配成对了!”

  铁手听了这话,更加来劲,“嘿,是个好兆头!”

  拉加泽里却沉默不语,一直走到铁手隐藏他存货的地方。铁手是个老手了,存货就堆在公路上面一点点,平铺两根过桥木,木头直接就可以平移到卡车上了。这堆货整齐地码放在一丛正在盛开的杜鹃后面,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见,就是坐着警车来来去去的警察从公路上无法看见。更绝的是,这堆货上还罩着一张军队用的伪装网,货主人在面向公路的一方插上了许多新鲜的树枝。

  铁手解嘲说:“游击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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