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空山③ | 上页 下页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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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酒当即推到了他面前。是喝茶的玻璃杯子,二两有余。 拉加泽里喝过酒,但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更没一口喝过这么多的洒。他问本佳:“喝了就还我?” 本佳笑而不答。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一股清冽的酒香从嘴巴,到鼻腔,直上脑门,一团火焰却掠过了喉头,在胃里燃烧。 本佳说:“好了,拿去,这是真家伙。” 但纸头被人劈手夺去了,“再喝一杯。” 如是往复,拉加泽里喝到第四杯的时候,纸头到了刘副站长手上,他想走到刘副站长跟前,却不敢迈开步子了,只要动一动,他知道,自己会立马栽倒在地上,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舌头也僵直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刘副站长傻笑。 “傻瓜。”刘副站长又说了一次,“傻瓜。” 拉加泽里知道这是说自己,他残存的意识里知道这话里有不忍的意味。他的笑容更加憨直了。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撑着不得劲的腰眼,支持着不要倒下。眼前的灯光在虚化,面前的脸孔在模糊,但他还是听清了刘副站长说:“为了五个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弟兄们,我想帮这小子一把。” “帮他一把……” 听到这句话,他听到咚一声响,提起的心重重地落回到肚子里,然后,他自己也弄出这么一声闷响,昏倒在地上了。 06 从检查站会议室兼饭堂的长条椅上醒来时,拉加泽里感到头痛欲裂,醉倒前刘副站长的那句话还回响在耳边,使他感到神清气爽。太阳已经照亮了山头,峡谷里是那么寂静,整个镇子还酣睡未醒。警察老王,检查站刘副站长、本佳,还有茶馆李老板,旅馆里的客人与小姐,以及贸易公司分理处漂亮的业务经理都还在自己的床上。甚至那些盛开的杜鹃,在露水清凉的这个时刻,都把盛开的花瓣稍稍闭合起来了,停止散发芬芳的香气了。 拉加泽里穿过镇子时,身体依然疼痛,心却几乎要歌唱。他回到店里,开了门,把工具一一摆放好,这样,店主不在,司机们自己也能鼓捣好重新上路。 他还往工具旁边的白铁皮盒子里放了些五块两块的零钱,这招对吝啬的人没用,但对粗心的人是个提醒:用了东西要给点钱!这几年在镇上的经历已经使他心细得很了。心细的他想起更秋家几兄弟送给自己的软包红塔山,抽了一包,还有九包。他在没开门的茶馆门前给李老板放了一包,出镇子时,六包烟放在了昨晚醉了酒,现在只是杯盘狼藉的桌子上。 剩下两包,揣在身上往机村去了。 检查站修在两条公路交汇处,宽的一条,从更深更广阔的山里来,那些山里还有两三个县,很多的林场,天气干燥的季节,满载木头的卡车弄得整条公路尘雾翻滚。公路通过一座百多米长的大桥,与过了一座小桥向机村方向蜿蜒而去的支线相汇,然后来到检查站,来到镇子跟前。一大一小两条河流在訇然奔流中撞在一起,在镇子下边陡峭的崖岸下腾起一片迷蒙的雾气和沉雷般的声响。 只有几年短暂历史的镇子因了这两条河两条路的交汇而有了一个名字:双江口。群山的皱褶里,森林吞吐哺养的众水四出奔流,任何一个峡口都有水流相逢,但这些相逢地都处于无名状态,因为没有路的交汇。一旦有路出现,命名的人也就接踵而至了。 地名办公室的人下来,在这镇子上住了一个夜晚,趴在桌子上拿着放大镜跟尺子,在地图上比划一阵,在表示河流的蓝线和表示公路的红线交接处打上一个小点,叹口气,说:“双江口,双江口,这张图上已经有好几个双江口了,这个时代连停下来想一想,给地方取个好名字的心思都没有了!” 拉加泽里也在场看稀奇,今天之前,他一直是双江口镇上的一个看客。这个看客忍不住发表自己的意见,“那就想个不一样的名字。” 那人放下放大镜、尺子与铅笔,说:“约定俗成,约定俗成,懂吗?我们只是记录,而不是改变。” 这个想建言献计的家伙当下就无话可说了。他本来想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有自己的名字。哪来的名字?祖祖辈辈进出这个河口的机村人起的:“轻雷”。 过去,因为没有公路,没有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这个世界比现在寂静,几里之外,人的耳朵就能听见河水交汇时隐隐的轰响。现在,这个世界早已没有那么安静,人的耳朵听了太多声音,再也不能远远地听见涛声激荡了。 这个早晨,拉加泽里在水泥桥栏上坐下来,河水在桥下轰响,腾起的水雾中一股清冽之气直冲脑门,桥栏湿漉漉的,扎根在岩缝间的杜鹃开得蓬勃鲜艳。 这的确像是个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一切将要重新开始的早上。 拉加泽里感觉到了这一切,他想起自己曾经忘记告诉那个记录地名的人、机村人为这个地方所起的名字。 “轻雷。” 在镇上,人们不用藏语交流,现在,他独自一人用当地的藏语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就起身往机村去了。 此行的目的非常简单,收购一卡车最好的木头:匀直的树干上很少节疤,紫红的皮,纹理清晰,木质紧密。 中年树。 美男子树。 红脸膛的鬈发汉子,挺拔的身躯像笔直的铁杉,在断开的截口上,看见你的心湖,仿佛年轮一圈一圈均匀又圆满!年轻人已经不会吟唱的民歌里吟唱过这样的树。拉加泽里也不会吟唱。李老板就曾经说过:“问你藏族的什么事你都不懂,都不知道,那还叫那个麻烦的名字干什么?取个汉人名字你就是汉人了嘛!” 李老板还半开玩笑地说过几次:“我给你取个汉人名字,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从来不知道做一个父亲的儿子是什么感觉。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这样的感觉。 他父亲死得早,早到自己连父亲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早到提到父亲这个字眼时,他心里只有漠然而空洞的感觉。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不知道。 在机村,一个人去了,就成了一个记忆中的人。而他什么时候去的,并不重要,也不会有人提起。所以,他也就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只听到过隐约的传说,说父亲在他出生前就不在人世了。他得了一个什么病,正当壮年的人就日渐馁弱,最后在人们都把这个出不了门的人渐渐淡忘的某个晚上,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记得小时候还有人叫自己是“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 今天在他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往机村走的路上,这两天的经历引起的激动在心头渐渐平复了。 他想到了这种平时不想的事情。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什么意思?两个意思。一个,他不是那个死人的儿子,另有一个男人是他真正的父亲。还有一个呢?能在娘胎里不慌不忙坐上十二个月的人,肯定不足一个普通人。传说中,有个当了王的家伙,在娘胎里呆了一年!他这个“怀了f二个月的娃娃”,从小就看见。母亲对哥哥的恭顺超过别的妇女对丈夫的程度。在人民公社时代,哥哥虽然就是一个普通社员,还是意气风发的。总是对他这个小弟弟说:“念书,好好念书,将来你当了干部,就是我们一家子的出头之日!”那时的哥哥不是如今这个总是在抱怨与叹息的哥哥,也不是这个眼红人家发财,自己却什么都不敢干的哥哥。不过,今天回家,如果他知道自己怀里揣着的这张纸头,应该会高兴一点了。 但走到家门口时,他却被人叫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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