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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然后,索波也来了。也和他像一根木桩一样站在一起。同样也没有人理会他。

  索波是个容易生气的年轻人。站了不一会儿,他果然就生气了。并把怒气转移到了大队长身上:“请问,有人招呼过你,让你站在这儿傻等吗?”

  格桑旺堆慢慢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也许领导需要我们帮点什么忙也说不定。”

  索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害得我也跟着站在这里傻等。”

  说完,就径直钻到帐篷里去了。不一会儿,就和一个领导一起出来了。领导打量一下木桩一样站在那里的格桑旺堆:“原来你是大队长,我还以为是一个看稀奇的老乡。”

  索波挺挺胸:“我是基干民兵排长,请领导分派任务。”

  “还是年轻人灵光一些,好吧,你把民兵组织起来,分成几个小组,准备好给上山的队伍带路吧。”

  格桑旺堆想说,带路的事情还是年纪大些的人稳当,但他还没开口,领导就率先走在头里,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村口:“我们一定要把火堵在这里,还要来很多人,比你们一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还要多,还要搭很多帐篷,”领导叉着腰一挥手,把村外那些青苗稀疏的庄稼地都划了进去,“帐篷会把这些地都搭满……”

  “可是地里都长着庄稼。”

  “不要操心你的庄稼,来那么多人都有吃的,怕你村里这么点人没吃的?我们这么大个国家!你只管多准备干草铺床,多打灶。”说完,领导就回到大帐篷里去了。

  领导说得没错,多少年后,人们都还会津津乐道,大火期间机村那非常短暂热闹非凡的好时光。那段时光,物质供应充足,有电影,还有歌舞团的表演。索波说,将来共产主义到来后,就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了。

  卡车队每开来一次,都卸下来许多人,许多帐篷。这些人跳下车,都站好整齐的队伍,唱一阵歌,这才奔向已经用白灰撒出一道道整齐方格的地方,搭起新的帐篷。

  机村所有人都出来了,跟在这些人后面,看他们唱歌,架好漂亮的四四方方的帐篷,又大家一起唱着歌,把帐篷里地面上的浮土踩实了,铺开机村供应的干草,再在干草上铺开被褥。这还不够,又在帐篷里拉开一道绳索,挂上干干净净的毛巾,几块木板又很快变成一个长架,上面一字摆开了搪瓷面盆,盆子里还有一只搪瓷茶缸,和一只闪着银光的铝饭盒。这天下午,差不多所有的机村人,都忘记了正渐渐进逼的大火,不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机村人就觉得有了依靠,而是这片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建成的帐篷城,建成这个帐篷城时所弥漫的那种节日般的气氛,把习惯了长久孤寂的机村人全部牢牢吸引住了。

  那情景可真是壮观哪,同时挖成的几十口大灶,都吐出了熊熊的火舌。又大又深的锅架上去,不一会儿,就热气腾腾,弥漫开大米、热油以及各种作料的香气。整个机村都因此沉醉了。

  这么新鲜盛大的场景,让机村人短暂沉迷一下,实属正常。

  快吃饭时,首先是什么东西都归置得最为整齐的解放军排好队唱起了歌。然后,是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队伍。然后,是头戴着安全帽盔,穿着蓝色工装的伐木工人的队伍。他们唱歌,手持银光闪闪的铝饭盒,走到饭锅前,盛满热腾腾的米饭,走到菜盆前,又是一大瓢油水充足,香气四溢的好菜。一些胆大的孩子,飞跑回家拿来的家伙,也装得满满当当。

  黄昏降临了,白昼的光芒黯淡下去,饭菜香味四处飘荡,沸腾的人声也暂时止息了。

  直到这时,仿佛是轰然一声,烛天大火的红光又从东边天际升腾起来。好多人,差一点都让饭给噎住了。那片红光,当人们都抬头去看它时,却又慢慢黯淡下去了。

  大火好像是慢了下来,不像刚爆发时那么气焰嚣张了。

  晚饭过后,很多台汽油发电机同时发动起来,所有帐篷里面瞬时灯火通明。同时有三个地方挂起了银幕,开到机村扑火的工人、红卫兵和解放军排好各自的方队,坐在中央,四周便是机村的百姓。电影里人们正常活动一会儿,就有风吹动银幕。于是,故事里所有的人,都跟着幕布飘动起来。风一停止,那些人又变得端正庄严了。

  电影里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却突然变成哑剧了。

  机关枪喷吐着火舌,冲锋的人们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点声音。这个时代的人,很容易就会处于愤怒而兴奋的状态,下面立即响起尖厉的口哨声。这时,喇叭里传来一个人轻轻的咳嗽声。然后,用平板板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通知。”

  骚动的人群立即就静默了。只有电影机里胶片一格格转过去的吱吱声。

  那平板的声音又说:“开会通知。”

  然后是一长串名字。念到名字的人就从观众中站起来,集中到一起。通知最后提到了机村的人。那个人没有念他们的名字,而是念出了大队长、支部书记、民兵排长、贫协主席和妇女主任这些职务。

  所有这些人集中到指挥部的大帐篷里开会。会上说,明天,每一支队伍都要开上山,从山脚的河边开始直到山上的雪线,各自负责一段,砍出一条防火道。会上说,估计大火烧过来还要三四天时间。要抢在这段时间之前,把这条防火道砍出来。工人、解放军和红卫兵一共有十八个中队,每个中队都要求机村派出两到三名向导。民兵排长索波挺身出来领受了这个任务。格桑旺堆说:“也许,我派些年纪大的人,他们对火更有经验。”

  但是领导说了:“我想,还是民兵们更精干一些。你看山上那么多人,你还是多组织人往山上送饭吧。”

  散了会出来,电影已经散场了。远处的天际仍然通红一片。格桑旺堆停下脚步对索波说:“那火说来就来,还是年纪大的人更有经验。”

  索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队长是说放火的经验吧。”

  格桑旺堆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所以当上大队长,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能干,而是因为解放的时候,他是机村最穷困的人。使上面失望的是,这样一个人却没有这个时代所需要的足够的仇恨。仇恨是这个时代所倚重的一种非常非常重要的动力。但这个人内心里缺少这样的力量。不止是格桑旺堆,机村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穷苦人,都缺少这样的力量。但现在,具有这种力量的年轻一代成长起来了。索波就是其中最惹眼的一位。

  索波父亲一直身体孱弱,年近五十时才得了这个儿子。所以,儿子也就如乃父一样身体虚弱,稍微用点力气额头上就青筋毕现。但他父亲脾气却是好的。‘索波却常因为一点什么事情看不顺眼就动气,一动气额头上也青筋毕现。

  按老的说法是,这样的人要么不得善终,要么就会祸害乡里。所以,直到今天,索波都当了民兵排长,这家伙要是老不回家,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就会咳着喘着,拄着个拐杖来找他。

  这天晚上,这老家伙已经吭吭哧哧地在村里转了好久了。他听到儿子语含讥诮地问:“队长你是说放火的经验吧。”

  以往遇到这种质问,格桑旺堆是会退缩的,但这回他没有。他说:“放火的经验也是防火的经验。”

  “是吗?那为什么上面要把多吉投入牢房呢?”

  “你……你……”格桑旺堆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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