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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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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懒汉,我问你了吗?”机村有两个单身男人,一个是巫师多吉,一个是张洛桑。巫师是因为他的职业,而张洛桑是因为,懒。一个人吃饭,不用天天下地劳动。 张洛桑淡淡一笑,懒洋洋地说:“你又没有说懒人不准答你的话。” 索波惹得起大队长,却惹不起这样的人。 还是激动得脸孔发红,发际沁汗的胖姑娘央金过来喊:“排长,队伍集合好了!” 索波趁机下台,带着他的队伍往村外去了。走到村外的公路上,他们唱起了歌,歌声却零零落落。但他们还是零零落落地唱着歌,奔烧得越来越烈的火场去了。 格桑旺堆看着年轻人远去,寻常那种犹疑不决的神情又回到脸上。 张洛桑走上前来,说:“老伙计,干得对,干得好!” “那大家快点干吧!” 机村的中央,小树不算,撑开巨大树冠,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共有五棵。两棵古柏,三棵云杉。几棵大树下干燥的空地上,就成了村子里堆放干草的地方。妇女们扑向这些干草堆的时候,绕树盘旋的红嘴鸦群聒噪不已。 远处的火势越来越烈,还隔着几道山梁呢,腾腾的火焰就使这里的空气也抽动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妇女们抱着成捆的干草往麦苗长得奄奄一息的庄稼地里奔跑,那些受到惊吓的红嘴鸦群就跟随着飞过去,女人们奔回树下,鸦群又哇哇地叫着跟着飞回来。 男人们都上了房,木瓦被一片片揭开,干透了的木瓦轻飘飘地飞舞而下。露出了下面平整的泥顶。机村这些寨子用木瓦盖出一个倾斜的顶,完全是为了美观,下面平整的泥顶才具有屋顶所需的防水防寒的功能。人们还在房子的泥顶上洒了很多水,摆上装满水的瓷盆、木桶和泥瓮。 忙完这一切,格桑旺堆直起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时,黄昏已经降临了。但这个黄昏,蓝色的暮霭并没有如期而至。那淡蓝的暮色,是淡淡炊烟,是心事一般弥望无际的山岚。这个黄昏,人们浮动在暮色之中的脸和远处的雪山都被火光映得通红。平常早该憩息在村中大树上的红嘴鸦群一直在天空聒噪,盘旋。格桑旺堆吩咐每一户都要在楼顶上安置一个守夜的人,如果发现飞舞的火老鸹让什么地方起火,就赶紧通告。 这天晚上,机村的每个人家,都把好多年不用的牛角号找出来了。 解放前,山里常有劫匪来袭,报警的牛角号常常吹响。解放后,这东西已经十多年没有用场了。人们把牛角号找出来,站在各自的房顶上呜呜哇哇试吹了一气。 格桑旺堆站在广场中央,刚当上村干部时的自豪感又回来了。这感觉使他激动得双手都有些微微发颤。可惜,那种自豪感在他身上只存在了最初三五年,接下来,他就不行了,老是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形势,形势。他现在都怕听到这个字眼了。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地里的庄稼还是那样播种,四季还是那样冬去春来,人还是那样生老病死,为什么会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势像一个脾气急躁的人心急火燎地往前赶。你跟不上形势了,你跟不上形势了!这个总是急急赶路的形势把所有人都弄得疲惫不堪。形势让人的老经验都不管用了。 老经验说,一亩地长不出一万斤麦子,但形势说可以。 老经验说,牧场被杂生灌木荒芜了,就要放火烧掉,但形势说那是破坏。 老经验说,一辈辈人之间要尊卑有序,但形势鼓励年轻人无法无天,造反!造反!但是,现在,格桑旺堆看着天际高涨着呼呼抽动的火焰,看着刚摊开手掌就飘落其上的火老鸹,看着那些森林被焚烧时,火焰与风喷吐到天空的黑色灰烬,他非常满意于自己采取的这一切措施。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这才想起已经潜逃回来的多吉。多吉那所空了许久的房子静悄悄趴在村边。院子的栅栏门已经倒下了。地上隐隐有些开败的苹果花瓣。格桑旺堆一伸手,沉重的木门咿呀一声应手而开。一方暗红的光芒也跟着投射进来。 格桑旺堆差点要叫主人一声,但马上意识到主人不在家里已经很久了,伸手在柱头上摸到开关,电灯便亮了。 他轻轻在屋子里走动,立即就看到了地上浮尘中那双隐约的脚印。他在心里得意地说:“老伙计,你不晓得我有一双猎人的好眼睛?” 那串脚印上了楼,他笑笑,跟着上楼,看到火塘旁边的一只柜子被人打开过,盐罐被挪动了位置,他还看到,墙上挂刀的地方,空出了一块,这个人还拿走了床上的一块熊皮,一套打火的工具。 格桑旺堆放下心来了,一个机村的男人,有了这些东西,在山林里呆多长时间都没有问题。 他又回家拿了一大块猪油,一口袋麦面,还有一小壶酒,如果多吉真的有伤,这酒就有大用场了。山里有的是七叶一枝蒿,挖一块根起来,和酒搽了,什么样的跌打瘀伤,都可以慢慢化开。他拿着这些东西,往村外走去。 走出一段,他又折了回来。 回头的路上,被火光映红的月亮升起来,他把手背在背后,在暗红的月光下慢慢行走。在这本该清凉如水的夜晚,他的脸颊已经能感到那火光辐射的热度了。他想,灾难降临了。他想,在这场灾难中他要把机村保全下来。在这个夜晚,他像一个上面下来的干部一样,背着手庄重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安。树林里的鸟不时惊飞起来,毫无目的在天空盘旋一阵,又落回到巢里。一些动物不安地在林子里跑出来,在暗红的月光里呆头呆脑地看上一阵,又窜回到林子里。连平常称雄于山林,总是大摇大摆的动物,都像乱了方寸。狼在月明之夜,总是久久蹲立在山梁上,对着空旷的群山歌唱般嗥叫。但今天晚上,狼却像饿慌了的狗一样,掀动着鼻梁,摇晃着尾巴,在空旷的大路上奔走。熊也很郁闷,不断用厚实的手掌拍打着胸腔。 溪流也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因为大火使温度升高,雪山上的融雪水下来,使溪水陡涨。大火越烧越大,一点也看不出来,开去打火的人,做了点什么。火烧到这样一种程度,恐怕人也很难做出什么了。大火,又爬上了一道新的山梁。 格桑旺堆就在这时发下誓愿:只要能保住机村,自己就是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发完这个愿,他的心就安定下来了。他还对自己笑了笑,说:“谁让你是机村最大的干部呢?” 他已经忘记,因为老是跟不上形势,他这个大队长的地位,正受着年轻人的巨大挑战。再说,他要是死了,他们也就用不着跟一个死人挑战了。 他还是放心不下多吉。回到村子,他敲开了江村贡布喇嘛家的门。 他外甥恩波起来开的门,格桑旺堆只是简短地说:“请喇嘛下来说话。” 江村贡布下来了,格桑旺堆开门见山:“我要请你去干一件事。” “请讲。” “多吉回来了。” 江村贡布眼睛亮了一下,没有说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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