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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大家都觉得,这来历不明的一母一子在机村,是一件好事。生活这么窘迫,有这两个可怜人作对照,日子就显得好过些了。人人都看不起这两个人,但是,从对待这两个人的方式上,机村也暗地里把人分出了高下。

  原来,恩波一家有两个还俗的僧人,还有一个善良的老妈妈,一个漂亮的勒尔金措,加上这家人从不欺负格拉母子,所以,用张洛桑的话说,“这一家人好,在机村人心里那杆秤上,分量是很足的。”

  听了这话的人都会说:“瞧瞧,又拿他的宝贝东西来打比方了。”

  对,张洛桑曾经是机村惟一一杆秤的主人。这杆秤曾经让他在机村享有很高的地位。但后来有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立了一个大仓库,并在仓库里挂上了一大一小两杆崭新的秤。张洛桑在机村的影响才日渐衰微了。但他还是常常用他的宝贝秤打比方。而对恩波一家的比方是机村人公认为最贴切准确的一个。

  恩波知道再回到庙里已经不可能了,便力图把心里那杆秤弄得平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但是,那天对格拉的狂暴使心里那杆秤不再那么平衡了。自己那样对待格拉那样一个小可怜算是什么行为呢?终于有人注意到,那个狂乱的招魂之夜后,格拉和他妈妈一起,都从机村毫无声息地消失了。机村那么小,机村的日子又那么了无生气。所以,一道谣言往往也像闪电一样,把晦暗的日子照亮,给平淡的日子增添一点生气。何况两个人的消失不是谣言,而是一个事件。从第一个发现者,到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最多也就不过半天时间。恩波心里那杆秤的一头坠下去,坠下去,最后,沉甸甸的秤砣重重地落在心底,震得腹腔生痛。

  传言一遍遍在村里流转,流转时还绕着当事者打旋。人叽叽喳喳过去,又叽叽喳喳过来.像平地而起的旋风一样。这柱旋风就是不在当事者那里停顿。但恩波当然晓得,人们的议论都针对着他。人们眼光里的意味也越来越深长了。那眼光无非是说,是他这个大男子汉把一对贫弱无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头了。他一个人去了广场边上那两母子所住的小屋。门没有上锁。门扣上插着一根草棍。他伸出的手还没摸到门扣,草棍就从扣鼻中滑下来,掉在了地上。门开的时候,咿呀一声响,像一只猫被踩痛的叫唤。屋子里空空荡荡。

  火塘里灰烬是冷透了的灰白。回到家里,他长吁短叹。只有病弱的兔子依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心里好过一些。他亲亲儿子,突然正色对妻子说,“烙饼,多烙些饼,我要出门,也许是远门。”舅舅说:“去吧,佛的弟子要代众生受过。佛在尘世时,就代众生受过。”

  恩波说:“众生的罪过里电有我的罪过。”

  妻子表情坚定地和面,烧热了鏊子,烙饼,一张又一张。直到上了床,女人的泪水才潸然而下,嘤嘤地伏在男人胸前哭了。哭完,又起身烙饼。

  早晨天刚亮,他就背着一大褡裢的干饼子上路了。

  第一天,他走过了三个村庄。第二天,走过一个高山牧场。第三天,是一个满是汉人的伐木场。第五天头上,他就要走出这个县的边界了。边界是一条河,河上自然有一座桥,几个懒洋洋倚着桥栏的人把他拦住了。先是一个鸭舌帽扣得很低的人说:“喂,那个人,站住。”

  声音从帽子下面传出来,可能是冲他说的,因为除了他桥上没有别的行人,但他看不见那人的脸,所以也不敢断定话是冲他说的。他继续往前走。那几个懒洋洋的家伙一下子敏捷地冲了上来,眨眼之间,就把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去了。褡裢掉到桥上,饼一个个从散开的袋口滚出来,在杉木桥板上滚得碌碌作响。受到惊吓的恩波一使劲挣扎,就从许多只手上挣脱出来。他迈开结实的双腿向桥的另一头奔跑。身后,响起了清脆的钢铁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拉动枪栓的声音。恩波站住了。并且像电影里的敌人一样举起了双手。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笑声和着脚步声一阵风一样将他包围起来,一只有力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鼻梁上,他沉重的身体摔倒在桥上。

  许多张脸自上而下向他逼来,发出同一个声音:“还跑不跑!”

  他想说,不跑了。但鼻子里的血流出来,把他呛住了。

  这是第五天头上的事情。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里。他突然推开家门,一家人抬头看他,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他讪讪一笑,在火塘边坐下来。妻子问:“饼吃完了?”

  他说:“他们把我拦住了,我没有证明,没有证明的人不准随便走动。”

  老奶奶突然说:“那你的饼呢?”

  “都滚到桥下,掉河里了。”

  “你掉到河里了?”

  “饼,饼子滚到河里了。”然后小声说,“聋子。”

  老奶奶说:“你小时候走路就爱跌跤。”

  以后,机村的男人都会开玩笑说,他妈的,我真想出趟远门。马上就有人接嘴说,狗屁,你没有证明。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有恩波不笑。通常,开这种玩笑的时候,是在村供销社门口。所谓供销社,就是生产队仓库隔出一间来,对着小广场开出一个有两扇木门的窗口。

  掌柜是汉人杨麻子。杨麻子过去是个溜村串户的小货郎,到山里卖点针头线脑,收点药材皮毛。货郎担上总是挂着一把铁珠子铁框的算盘。他也是机村来历不明的人物之一。机村人只记得,那年他前脚到这个村子,后脚,解放军也来了。从此,一个人可以随意浪游世界的时代结束了。他就在这个村子里呆下来,不走了。不想这一呆已经是十几个年头了。

  后来,公社要在机村建立一个供销社,要找一个会写字算账的人。村里的领导是属意于还俗江村贡布喇嘛的,但他并不愿意。有两个人出来竞争这个职位。先是有着全村惟一一杆秤的张洛桑。这在人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着杨麻子拿着当年那把铁算盘出现了。结果张洛桑败给了杨麻子。从此,每个月,杨麻子坐着村里的马车去一趟公社,回来,那个窗口的木门敞开了,女人们从那里买回茶叶、盐、一点针头线脑。男人们便席地坐成一圈,享用每人一月二两的配给酒。过去,村里人都是自家酿酒,如今粮食都交了公粮,集中到仓库里,一马车一马车拉走,拉回来的,就是每月一人二两白酒。这么一点酒,不等拿回家,就让男人们围坐在广场上喝得一干二净了。恩波这个还俗僧人,既然结婚破了色戒,喝点酒解闷开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恩波几口酒下肚,就满脸通红,那双剑眉下澄明有神的眼睛不一会儿就布满血丝,露出恶狠狠的光芒。不再像个佛家弟子了。开初人们都害怕他这种眼光。但他也无非语无伦次地说些醉话,露出些不明所以的傻笑而已。

  这天正是每月里那个喝酒的日子,打到酒的男人们一个个在广场上坐下来,很快就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酒倒进一只画着天安门的搪瓷缸子里,一圈下来,缸子里的酒就见底了。机村不大,二十多户人家,也就是那么三四十缸子酒。很多人喝到后来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对恩波来说,有十多口酒下肚,他已经醉了。上手的张洛桑把缸子传到他手上时,提醒他说:“少喝点吧,反正都醉了。”但他又露出了一脸傻笑,仍然是深深的一大口。

  张洛桑就说:“妈的,醉都醉了,也不晓得少喝一口?”

  恩波这段时间心情不爽,便收敛了笑容说:“你少说一句,我就少喝一口。”

  张洛桑劈手就把恩波的领口封住了,恩波也抬手封住了对方的领口。

  下一圈酒转回来,两个人还坐在那里,咬牙较劲,表面上看纹丝不动,屁股却在泥地上蹭出一个小坑。酒一停转,大家才发现这两个人较上劲了。但是没有人来劝阻,要是两个人真想打上一架,劝阻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如果不想真打,那就更没有必要劝阻了。两个人就那样较着劲僵在了那里。还是出来续酒的杨麻子说:“算了,算了。喝酒,喝酒。喝酒是高兴的事情嘛。”

  杨麻子是汉人,藏语带着奇怪的口音,这种口音是机村人经常性的玩笑题材之一。

  张洛桑大着舌头学着他说:“算了,算了。”

  恩波也夹着舌头说:“喝酒,喝酒。”

  两个人一起放声大笑,同时松开了对方。

  杨麻子说:“对了嘛,对了嘛,这样子就对了嘛。”

  恩波突然瞪圆了双眼:“麻子,你为什么不滚回你的老家去,嗯?”

  麻子正用酒提往碗里续酒,听了这话,他的手僵住了,刚才还喧嚷不已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麻子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迅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又往下续酒。嘴唇还抖抖索索地说:“二十八斤了。不,不,是二十八斤半了。乡亲们,二十八斤半了。”

  恩波知道自己又说了错话了,总体来说,机村还是一个好客的村子,不然,机村就不会有这么些来历不明的人。

  杨麻子还在斟酒:“二十九斤,二十九斤半了。”

  但大家还是不说话,各种各样奇怪的眼神紧紧逼视着那个说了错话的人。恩波感到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开了。要是人们再这样紧盯着他,再不开口说话,他整个人都要炸开了。其实,那句话才出口半句,他就已经后悔了,但话还是出口了,内心里有个魔鬼把他牢牢控制住了。

  终于,有人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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