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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父亲的眼球深匿在一大堆皱纹中。

  那张脸上的皱纹密集到只能用一张揉成一团的牛皮纸可以比拟。

  他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的身体和无数的岁月。看见那鼓架的木桩腐化为无色的气味与有色的泥土的全部过程。看玛岗觉卡对面的庄稼地在风中规则地起起伏伏,闪耀着幽暗而深沉的古铜光泽。父亲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一种物质,横在他面前。

  他其实并不在乎那腐烂的木桩和坡上的庄稼。他的目光超乎于现实之上,只是一种刀锋上游光一样的物质形态,一种普通的简单的物理现象。

  我害怕父亲这种眼光。

  父亲的躯体正在萎缩,像刻意苦炼的圣僧一样。而他不是圣贤之辈,他并不相信灵魂在另一种地方得到极乐的鬼话。我端详父亲斑白的双鬓,一股股热流从胸臆间涌向眼底。这股热流终于被父亲漠然的眼光压制住,不能外溢,重又回到胸腹膈肌上成为一枚小小的尖利的东西。从小就是这样:备受生活摧折的父亲使我感到陌生多于亲近。经过漫长的别离,这种陌生感反而更加强烈了。

  我只担心,父亲的灵魂会在一刹那间就逸出他苍老衰败的躯壳,那闪着绿光的眼球跌出眼窝,像中了魔法一般在地上旋转。命运神秘的巨手让这两只玻璃体光滑而又冰凉,里面充满我的鲜血,像家乡山坡上遍生的樱桃一样。

  “嘎洛死了。”他重复着说。

  “阿爸你身体还好哪?”我说。

  他没有吱声。

  对面的庄稼地里哐哐的铜锣声迟钝而又凄凉。

  “再给我根烟。”我告诉父亲,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这种情况眼下可以恢复公职,或者领到一笔退休金,甚至还可以给弟妹中哪一个安排工作。

  他固执地摇摇头。

  “当初和你一起的乡党委书记就在落实政策办公室。”

  “不,我累了。我没求过人。”

  “阿爸!”

  “犯不上你来替我着急,儿子。当年要是我把那双马靴送他,就只是解职而不精简,明白吗,一双靴子。你知道当时多少姑娘羡慕我那双合脚的靴子。”

  “你至少考虑考虑弟妹们的前程。”父亲摇摇头:“我费尽气力把他们拉扯大了,你不觉得我累了?”他果真一弯疲乏的膝盖,便跌坐在地上,重新背倚那光洁温馨、密布着裂纹的老木头,他晃晃头,脸上现出的几乎可说是一副无赖的神情,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秋阳的温煦与秋风的清爽,“若巴家一直是单传,到我手上是该穷困了,才有了这么多娃娃,我告诉你,若巴家的根子一脉其实全在你身上,你的弟妹们只知道干活,老老实实地干活,嗤,人人都夸我有家教哪。”

  “哼!”

  “那时呆不下去了,我就对你说走吧,走吧,是好命就上外边找饭吃,找衣穿吧,你记得吗?”

  “记得。”

  “那时你小小年纪,赤着一双脚就走了。我想,阿来还要回来。我把那双马靴改成了一双浅统的鞋,用靴帮上的软皮。要是你回来,我让你穿上这双鞋再把你赶走。”

  “我没回来。”父亲吭哧一笑:“那才是我若巴家的真正家教。”

  “我不回来是恨你。”

  “我也恨我父亲。”

  8

  我恨我父亲的理由当时我耻于去想个清清楚楚。只有爱他的理由我和彩芹老师一样明明白白。爱他带着宁折不弯的神情,穿着破旧、一年比一年破旧的单军衣,带着一种孤傲而不驯服的浩气穿过四季不断更迭的广场,背倚那根愈益显得光洁可人的废弃了没有立为合作社鼓架的木头,看着那鼓架油漆剥落、倾圮,柱脚渐渐腐朽,品味自己眼中广场美丽的空旷与凄凉。

  我和彩芹老师以一种尊崇的心情狂热地爱着父亲这副模样。

  我还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情爱着他,因为他总说:“阿来,你长大了。”现在让我把恨他的理由说出来吧,我让我的女友怀孕又去流产那天,她把苍白的脸倚在我的肩头,说:“爱我,像以前一样。”她脸上却充满刻毒怨恨的神情。那时我第一次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你唯一恨父亲的是他不断使母亲怀上娃娃。这句话中包含的可能是两种意思,一是你可以叫别的女人受孕;二是你根本不能和任何女人有肉体的交接行为。但我所难以断定的是我要父亲——准确地说是希望父亲在已逝的岁月里遵从哪一种方式行事。

  那天,放学已经很久了。

  我仍端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我不想回家。彩芹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些古怪的图案。

  母亲背着妹妹,肚子明显地凸起,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说:“回家吧,孩子。”她又转身对彩芹老师说:“他好多天不把那报纸带回家了,他阿爸发脾气了,我来找你借了。”彩芹老师把报纸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慢慢叹口气,看看我,又看看彩芹老师,磨蹭一阵终于走开了。

  我突然对彩芹老师说:“那个娃娃肯定死了。”

  “哪个娃娃?”

  “我妹妹。”

  “阿来!”

  “以前她总在母亲背上不停地哭哇哭哇,今天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娃娃响亮的啼哭,原来母亲站在窗下没有走开,听着母亲重新响起的脚步渐渐走远,一股凉气从头顶流贯我脚底。彩芹老师的手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说:“别说我心里有多乱多累哪。”她的手臂挟带着浓重的阴影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落在我孱弱的缺少搏力的心脏上。那年我十四,她二十了。

  也是秋天,广场上父亲和几个人正在石灶上架起三口铜锅,明天,或者后天,新的屠宰季节就要开始了。黑狗追风跟在父亲脚后,四处转悠,偶尔抬头对渐渐露出星星的天空吠叫几声。天空的颜色是金属体断口上那种灰蓝灰蓝而又略泛微光的颜色。

  彩芹老师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下来,我知道她对父亲的爱火必然黯淡的时候到了。

  当夜我没有回家,我抱起一块卵石砸向巨大的铜锅,那一声响亮并没有能惊起因劳累而酣睡的人们,只有彩芹老师挑开窗帘看见我再也无力从锅底捞起那光滑的卵石,只好攀着锅边伤心地哭泣。锅里装着水,淹没了那本应有的长久的嗡嗡的对我愤怒的回响,她感到月光淋冷了她裸露的肩膀,就拉上窗帘上床睡了。

  第二天,人们从锅中捞起了那块石头。

  石头沾上了水和锅底的凹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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