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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点,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里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会这样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并不害怕。我说:“父亲的眼睛没有毛病。”

  “谁告诉你我的眼睛有毛病?”

  “你的手,人病的时候,手放在哪里,哪里就有毛病。”

  看样子,他是要大大发作一通的,但他终于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个够,说:“说到底,你还是个傻子。”大概是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双手放在了太太手里。他看着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着妻子,倒像儿子望着自己的母亲。他对太大说:“我叫书记官来?”

  “要是你决定了就叫吧。”太太说。

  书记官进门时,几大滴眼泪从母亲眼里落下来,叭叭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对书记官说:“你记下土司的话。”

  书记官打开我送他的本子,用舌头舔舔笔尖,大家都把手里的碗放下了,麦其土司很认真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这才哼哼了一声说:“我病了,老了,为麦其家的事操心这么多年,累了,活不了几年了。”

  我想,一个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么这几样东西一起来了?”

  土司举起手,说:“叫我说下去吧。你要不是那么傻,你的哥哥不是那么聪明,我不会这么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们的父亲已经有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土司把头垂得很低,一双手捂住眼睛,话说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断就再也没有力量重新开始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响亮了。”总之,一句话,“他说,”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土司的位置让出来,让给合法的继承人,我的大儿子旦真贡布。”

  土司宣布,他要逊位了!

  他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为了他自己的心里的原因,他要逊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让给他聪明的大儿子。土司一个人就在那里说啊说啊,说着说着,低着的头也抬起来了。其实,他的话大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准备让位的土司说给不想让位的土司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土司正在用一个声音压过另一个声音。最后,他说,选大儿子做继承人绝对正确。因为他是大儿子,不是小儿子。因为他是聪明人,不是傻子。

  麦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儿子,他说:“再说,麦其家的小儿子将来会成为茸贡土司。”

  塔娜问:“不配成为麦其土司的人就配当茸贡土司?”

  麦其土司无话可说。

  没有人想到,昨天刚能说话的书记官突然开口了:“土司说得很对,大儿子该做土司。但土司也说得不对。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小少爷是傻子,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大少爷是聪明人。”

  土司太太张大了嘴巴望着书记官。

  土司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书记官说:“前些时候,你还叫我记下说傻子儿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聪明人也难以想像。”

  土司提高了声音:“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

  “但他比聪明人更聪明!”

  土司冷笑了:“你嘴里又长出舌头了?你又说话了?你会把刚长出来的舌头丢掉的。”

  “你愿意丢掉一个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头!”

  “我要你的命。”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麦其家的基业就要因为你的愚蠢而动摇了。”

  土司大叫起来:“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相干?!”

  “不是你叫我当书记官吗?书记官就是历史,就是历史!”

  我说:“你不要说了,就把看到的记下来,不也是历史吗?”

  书记官涨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历史就要告诉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就是历史!”

  “你不过还剩下小半截舌头。”马上就要正式成为麦其土司的哥哥对书记官说:“我当了土司也要一个书记官,把我所做的事记下来,但你不该急着让我知道嘴里还有半截舌头。现在,你要失去舌头了。”

  书记官认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脸,又认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脸,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舌头了。他还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做出是因为我而失去舌头的表情。书记官的脸变得比纸还白,对我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少爷,你失去的更多还是我失去的更多?”

  “是你,没有人两次成为哑吧。”

  他说:“更没有人人都认为的傻子,在人人都认为他要当上土司时,因为聪明父亲的愚蠢而失去了机会。”

  我没有话说。

  他说:“当然,你当上了也是因为聪明人的愚蠢。因为你哥哥的愚蠢。”

  我俩说话时,行刑人已经等在楼下了。我不愿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楼上和他告别。他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我漂亮的妻子说:“太太,不要为你丈夫担心,不要觉得没有希望,自认聪明的人总会犯下错误的!”

  这句话,是他下楼受刑时回头说的。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但一股风刮来,把声音刮跑了,我们都没有听到。哥哥也跟着他下楼,风过去后,楼上的人听见哥哥对他说:“你也可以选择死。”

  书记官在楼梯上站住了,回过身仰脸对站在上一级楼梯上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说:“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

  “我现在就把你处死。”

  “你现在就是麦其土司了?土司只说要逊位,但还没有真正逊位。”

  “好吧,先取你的舌头,我一当上土司,立即就杀掉你。”

  “到时候,你要杀的可不止我一个吧?”

  “是的。”

  “告诉我你想杀掉谁?我是你的书记官,老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的弟弟?”

  “他是个不甘心做傻子的家伙。”

  “土司太太?”

  “那时候她会知道谁更聪明。”

  “你弟弟的妻子呢?”

  哥哥笑了,说:“妈的,真是个漂亮女人,比妖精还漂亮。昨晚我都梦见她了。”

  书记官笑了,说:“你这个聪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没有一件能出人意料。”

  “你说吧,要是说话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点。”

  温文尔雅的书记官第一次说了粗话:“妈的,我是有些害怕。”

  这也是我们听到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塔娜没有见过专门的行刑人行刑,也没有见过割人舌头,起身下楼去了。土司太太开口了,她对土司说:“你还没有见过另一个土司对人用刑,不去看看吗?”

  土司摇摇头,一脸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逊位决定的人忍受着多么伟大的痛苦。

  土司太太并不理会这些,说:“你不去,我去,我还没见过没有正式当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职权。”说完,就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整座楼房就空空荡荡了。

  土司面对着傻瓜儿子,脸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里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但我木然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又仰起脸来看天。天上有风,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很快就从窗框里的一方蔚蓝里滑过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台的土司呆在一起,便转身出门。我都把一只脚迈出去了,父亲突然在我身后说:“儿子啊,你不想和父亲在一起呆一会儿吗?”

  我说:“我看不到天上的云。”

  “回来,坐在我跟前。”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云,我要看见它们。”

  土司只好从屋里跟出来,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层回廊中的一层,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流云。外面广场上,不像平时有人受刑时那样人声噪杂。强烈的阳光落在人群上,像是罩上了一只光闪闪的金属盖子。盖子下面的人群沉默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真静啊。”土司说。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个麦其家一样。”

  “你恨我?”

  “我恨你。”

  “你恨自己是个傻子吧?”

  “我不傻!”

  “但你看起来傻!”

  “你比我傻,他比你还傻!”

  父亲的身子开始摇晃,他说:“我头晕,我要站不住了。”

  我说:“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没有用处了。”

  “天哪,你这个没心肝的家伙,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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