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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我要把向东的一排房子拆掉。这样,早晨的太阳刚升起来,她的光芒就会毫无遮挡地照耀我们了。同时,这个建筑因为有了一个敞开的院子,也就和整个广阔的原野连成一片了。跛子管家想用拆下来的土坯在什么地方垒一道墙。我没有同意。那样做没有必要。我想我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在那样的景象里,门口什么地方有一道墙,跟没有墙都是一样的。我问他:“你没有看到未来的景象吗?”

  “我看到了。”他说。

  “好吧,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可以用机枪把大群进攻的人在开阔地上杀掉,比如冲锋的骑兵。”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是的,机枪可以轻易把试图向我们进攻的人杀掉,像杀一群羊一样。但我想的不是这个。鸦片使麦其土司发了财,有了机枪。鸦片还使另外的土司遭了殃。这里面有个时运的问题。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一个四面封闭的堡垒把自己关在里面。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堡垒的一面没有了,再也不是堡垒了,而只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一座宏伟的建筑了。卓玛问我还煮不煮饭。我说煮。再煮五天。这五天里,混饭的饥民把拆下来的土坯和石头搬走,扔在河里了。河水把土泡软,冲走,清澈的河水浑浊了好些天。最后,河里的土坯都没有了,只有石头还在,露出水面的闪闪发光,沉入水底的,使水溅起浪花,荡起波浪。是的,河里有了石头,更像是一条河了。这天,我对自己说,河水该完全清澈了。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看看河水,就给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在向着原野敞开的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参加了拆除工程的饥民。完工后,桑吉卓玛带着人把河滩上施食的大锅也搬回来了。他们离开也已经好几天了,我以为他们不会再来了。结果,他们回去把家里人都带来了。饥民站满了院子,又蔓延到外面,把房子和小河之间的草地都站满了。我一出现,这一大群人就跪下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管家问我怎么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们就坐在外面,散开了,黑压压地占据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时,他们就坐着,或者站着,我一出现,他们就跪下去。这时,我真后悔叫人拆了那道墙壁。一天过去了,两天也快过去了,他们还在外面,没有吃过一口东西。饿了,就到河边喝水。正常情况下,人喝水总是很少的。只有牛呀马呀,才一头扎进水里,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来,里面尽是咣当摇荡的水声了才肯罢休。现在,这些人喝起水来就像牛马一样。就是在梦中,我也听到他们被水呛得大口喘气的声音,听到他们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水响。他们并不想惊扰我这个好心人,要不,他们不会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走路。到第三天头上,有些人走到河边喝水,一趴下去,就一头栽在水里,再也起不来了。栽在齐膝深的浅水里,就一动也不动了。最多半天功夫,水里的人就像只口袋一样涨满气,慢慢从水上漂走了。没去水边的人也有死掉的,人们还是把他们抬到河边,交给流水,送到远远的天边去了。

  看看吧,拉雪巴土司的百姓是多么好的百姓。在这样绝望而悲惨的境地里,他们也一声不吭,只是对另一个不是他们主子的好心人充满了期待。

  我就是那个好心人。

  三天了,没有从我指缝里漏出去一粒粮食,但他们也不抱怨。我不是他们的主子,没什么好抱怨的。刚来时,还有一片嗡嗡的祈祷声。但现在,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一个又一个人,相继死去。死了,在水边,叫阳光烤热,叫水发涨,变成一个个胀鼓鼓的口袋,顺水流到天边去了。第三天晚上,我就开始做恶梦了。第四天早上,还没有睁开眼睛,我就知道那些人还在外面,头发上都结起了露水。那种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静,可以便人感到它巨大的压力。

  我大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我一直有很好的吃食,所以精气都很充足。声音在有薄雾的早晨传到很远的地方。饥民们都把深埋在两腿之间的头抬起来。这时,太阳冲出地平线,驱散了雾气。是的,这些人的耐心,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绝望的力量把我制服了。我起不了床了。我呻吟着,吩咐手下人:“煮饭吧,煮饭,煮饭……,给他们饱吃一顿,叫他们说话,叫他们大哭,叫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而我的手下人,管家,卓玛,两个小厮,还有别的下人背着我,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我一句话,把锅下的柴草点着就行了。

  火一点燃,我的手下人就欢呼起来。但饥饿的人群却悄无声音。开始发放食物了,他们也没有一点声音。我说不上是喜欢这样的百姓还是害怕他们。

  于是,我又一次大叫:“告诉他们,只有这一顿,只有这一顿,吃了,他们就有上路的精神了,叫他们回到自己的地方!”

  我的话,从每一个掌勺子的人口里,传达给饥民们。

  卓玛一边说,一边还流着眼泪:“不要叫我们好心的主子为难了,回去找你们的主子吧,回去找自己的主子,上天不是给我们都安排下了各自的主子吗?”

  他们的主子的日子也不好受。

  茸贡土司的人马吃得饱饱的,正跟在拉雪巴的队伍后面穷追猛打。这其实可以理解为,我在北边找了人替麦其家打仗,哥哥比我能干,所以,他在比这里炎热,也比这里崎呕的南方山地,亲自带着队伍冲锋陷阵。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虽然他是个聪明人,好运气却永远在他那傻子弟弟一边。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好运气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有一两次,我清楚地感到这个神秘的东西挨我很近,转过身去跺了跺脚,可惜,它只像影子,而不像狗。狗可以吓走,影子是吓不走的。

  小尔依问我跺脚想吓什么。

  我说,影子。

  他笑了,说,不是影子。然后,这张没有血色的行刑人的脸上泛起了光亮。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对幽冥世界有特别的兴趣。果然,他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我说:“要吓走鬼,跺脚不行,要吐口水。”他还对着我的背后做了个示范的样子:“要这样子……”

  可不能等他把行刑人的口水吐出来,要是真有个好运气一天到晚巴巴地跟在我身后,岂不被他用驱邪的手段吓跑了。我给他一耳光,说:“不要说你们这些奴才,就是我自己对身后吐了口水,你也可以对我用刑,用红铁烙我的嘴巴!”

  小尔依脸上的光熄灭了。

  我说:“下去,掌一会儿勺子去吧。”在我的手下就是最穷的穷光蛋,今天也尝到了施舍的甜蜜味道。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给予的人有福了。我让每一个人都掌一会儿勺子,尝试一下能够施舍是多么好的滋味。我听到他们心里都在喊二少爷万岁。那些吃饱了的人群还停留在旷野里。我对着笑眯眯地抱着跛脚走来的管家喊:“该结束了,叫他们走开,走开!”

  管家是看着最后一个人把最后一勺麦面粥吸到口里,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上楼来的。听见我的喊声;他一边爬楼梯,一边说:“他们马上就要回去了,他们向我保证过了。”

  就是这时,人群开始移动了,虽然口里没有一点声音,但脚步却有力了,能在地上踩出来一点声音了。一个人一点声音,这么一大群,想数也数不过来的人踩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令大地都有些摇晃。这么大一群人走动着,在身后扬起了好大一片尘土。等这片尘土散尽,他们已经走远了,到了河的对岸。

  我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可他们在河对岸的旷野里停了下来。男人们离开了女人和孩子,走到了一起。他们聚到一起干什么。是吃饱了想向我们进攻吗?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倒巴不得他们早点开始。因为从天黑到上床睡觉这段时间,实在是无事可做。如果他们进攻,我们就开枪,到战斗结束,正该是睡觉的时候。这样,没有哪个土司遇到过的局面就可以结束了。天啊,叫我遇上的事情是过去的土司们曾经面对过的事情吧。男人们坐下了,坐了很久,后来,在他们内部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混乱。下午的阳光遮住了我的视线,只看到那混乱的中心,像一个小小的游涡,翻腾一阵,很快又平静了。几个人走出人群,涉过河水向我们走来。在他们背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目送他们。

  这几个人走过大片空地的时间真是太漫长了。

  他们在我面前跪下了。这些人把仍然忠于拉雪巴土司的头人和各个寨子的寨首都杀掉了,带来了他们的脑袋,放在我的脚前。我问:“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他们回答,拉雪巴土司失去了怜爱之心,也失去了过去的拉雪巴土司具有的审时度势的精明与气度,所以,他的百姓要背弃他了。麦其土司将统治更大的领地和更多的人民,是天命,也是众望所归。我把小尔依叫来,把他介绍给这些想归顺我们的人。并不是所有土司都有专门的行刑人。就是有过专门行刑人的,也没有延续到这样久远。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长手长脚,脸色苍白的家伙。这时,我开口了:“谁是杀了自己的主子的带头人?”

  所有人都再次跪下来,这是一群精明而勇敢的人,他们共同承担了这个责任。我已经喜欢上他们了,对他们说:“起来吧,我不会杀掉你们中任何一个,这么多人叫我的行刑人杀谁好呢。”

  他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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