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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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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2.客人 官寨地下三间牢房改成了两大间库房。一间装银子,一间装经黄特派员手从省里的军政府买来的新式枪炮。 黄特派员带走了大量的鸦片,留下几个军人操练我们的士兵。官寨外那块能播八百斗麦种的大地成了操场。整整一个冬天都喊声动地,尘土飞扬。上次出战,我们的兵丁就按正规操典练习过队列和射击。这次就更像模像样了。土司还招来许多裁缝,为兵丁赶制统一眼装:黑色的宜贡呢长袍,红黄蓝三色的十字花毡色镶边,红色绸腰带,上佩可以装到枪上的刺刀。初级军官的镶边是赖皮,高一级是豹皮。最高级是我哥哥旦真贡布,他是总带兵官,衣服镶边是一整头孟加拉虎皮。有史以来,所有土司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支装备精锐的整齐队伍。 新年将到,临时演兵场上的尘土才降落下去。 积雪消融,大路上又出现了新的人流。 他们是相邻的土司,带着长长的下人和卫队组成的队伍。 卓玛叫我猜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他们来走亲戚。她说,要走亲戚怎么往年不来。 麦其家不得不把下人们派到很远的地方。这样,不速之客到来时,才有时间准备仪仗,有时间把上好的地毯从楼上铺到楼下,再用次一些的地毯从楼梯口铺到院子外面,穿过大门,直到广场上的拴马桩前。小家奴们躬身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充当客人下马的阶梯。 土司们到来时,总带有一个马队,他们还在望不见的山馆里,马脖子上的泽铃声就叮叮吟吟的,从寒冷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地传来。这时,土司一家在屋里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细细啜饮,一碗,两碗,三碗。这样,麦其土司一家出现在客人面前时脸上总是红红地闪着油光,与客人们因为路途劳累和寒冷而灰头土脸形成鲜明对照。那些远道而来的土司在这一点上就已失去了威风。起初,我们对客人们都十分客气,父亲特别叮嘱不要叫人说麦其家的人一副暴发户嘴脸。可是客人们就是要叫我们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们带着各自的请求来到这里,归结起来无非两种。 一种很直接,要求得到使麦其迅速致富的神奇植物的种子。 一种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儿嫁给麦其土司的儿子,目的当然还是那种子。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使想谦虚的麦其一家变得十分高傲。凡是求婚的我们全部答应了。哥哥十分开心地说:“我和弟弟平分的话,一人也有三四个了。” 父亲说:“咄!” 哥哥笑笑,找地方摆弄他心爱的两样东西去了:枪和女人。 而这两样东西也喜欢他。姑娘们都以能够亲近他作为最大的荣耀。枪也是一样。老百姓们有一句话,说枪是麦其家大少爷加长的手,长枪是长手,短枪是短手。和这相映成趣的是,人们认为我不会打枪,也不了解女人的妙处。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冬天里,麦其家把所有前来的土司邻居都变成了敌人。因为他们都没有得到神奇的罂粟种子。 于是,一种说法像闪电般迅速传开,从东向西,从南向北。虽然每个土司都是中国的皇帝所封,现在他们却说麦其投靠中国人了。麦其家一夜之间成了藏族人的叛徒。 关于给不给我们的土司邻居们神奇的种子,我们一家,父亲,母亲,哥哥三个聪明人,加上我一个傻子,进行过讨论。他们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脑子,所以一致反对给任何人一粒种子。而我说,又不是银子。他们说,咄,那不就是银子吗?!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叫我把话说完。我是想说,那东西长在野地里,又不是像银子一样在麦其官寨的地下室里。 我把下半句话说完:“风也会把它们吹过去。” 但是没有人听我说话,或者说,他们假装没有听到我这句大实话。侍女卓玛勾勾我的手,叫我住口,然后再勾勾我的手,我就跟她出去了。她说:“傻瓜,没有人会听你的。” 我说:“那么小的种子,就是飞鸟翅膀也会带几粒到邻居土地上去。”一边说一边在床边撩起了她的裙子。床开始吱吱摇晃,卓玛应着那节奏,一直在叫我,傻瓜,傻瓜,傻……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但于这事能叫我心里痛快。干完之后,我的心里就好过多了。我对卓玛说:“你把我抓痛了。” 她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说:“少爷,银匠向我求婚了。” 泪水一下流出了眼眶,我听见自己用很可笑的腔调说:“可我舍不得你呀。” 他们正常人在议事房里为了种子伤脑筋。我在卓玛的两个乳房中间躺了大半天。她说,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服侍一场能叫我流泪也就知足了。她又说,我舍不得她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过别的女人。她说,你会有一个新的贴身侍女。这时的我就像她的儿子一样,抽抽咽咽地说:“可是我舍不得你呀。” 她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她不能跟我一辈子,到我真正懂得女人的时候,就不想要她了。她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姑娘,她配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该叫卓玛出嫁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那个下贱女人对我说了什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却用无所谓的,像哥哥谈起女人时的口气说:“我是想换个和我差不多的女人了。” 母亲的泪水立即就下来了,说:“我的傻儿子,你也终于懂得女人了。” 13.女人 桑吉卓玛没有说错,他们立即给我找来一个贴身侍女。一个小身子,小脸,小眼睛,小手小脚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面前,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上没有桑吉卓玛那样的气味。我把这个发现对卓玛说了。 即将卸任的侍女说:“等等吧,跟你一阵,就有了。那种气味是男人给的。” 我说:“我不喜欢她。” 母亲告诉我这个姑娘叫塔挪。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要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也不该是眼前这一个。好在,她只是作我的贴身侍女,而不是我正式的妻子,犯不着多挑剔。我问小手小脚的姑娘是不是叫塔娜。她突然就开口了。虽然声音因为紧张而战抖,但她终究是开口了。她说:“都说我的名字有点怪,你觉得怪吗?” 她的声音很低,但我敢说隔多远都能听到。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女才会有这样的声音。而她不过是一个马夫的女儿,进宫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里。她妈妈眼睛给火塘里的烟熏出了毛病。七八岁时,她就每天半夜起来给牲口添草。直到有一天管家拐着腿走进她们家,她才做梦一样,到温泉去洗了澡,穿上崭新的衣服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只来得及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就有下人来带她去休浴更衣了。 我有了空便去看卓玛。 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经飞走了。我看见她的心已经飞走了。 她坐在楼上的栏杆后面绣着花,口里在低声哼唱。她的歌与爱情无关但心里却充满了爱情。她的歌是一部叙事长诗里的一个段落: 她的肉,鸟吃了,咯吱,咯吱, 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 她的骨头,熊啃了,嘎吱,嘎吱, 她的头发,风吹散了,一缕,一缕。 她把那些表示鸟吃,雨喝,熊啃,风吹的象声词唱得那么逼真,那么意味深长,那么一往情深。在她歌唱的时候,银匠的子敲出了好听的节奏。麦其家有那么多银子,银匠有的是活干。大家都说银匠的活干得越来越漂亮了。麦其土司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家伙。所以当他听说侍女卓玛想要嫁给银匠的时候,说:“不枉跟了我们一场,眼光不错,眼光不错嘛!” 土司叫人告诉银匠,即使主子喜欢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玛,他就从一个自由人变为奴隶了。银匠说:“奴隶和自由人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辈子在这院子里干活。” 他们一结合,卓玛就要从一身香气的侍女,变成脸上常有锅底灰的厨娘,可她说:“那是我的命。” 所以,应该说这几天是侍女卓玛,我的男女之事的教师的最后的日子了。在这一点上,土司太太体现出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最大的仁慈。卓玛急着要下楼。太太对她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不会再有这样待嫁的日子了。土司太太找出些东西来,交到她手上,说:“都是你的了,想绣什么就给自己绣点什么吧。” 每天院子里银匠敲打银子,加工银器的声音一响起来,卓玛就到走廊上去坐着唱歌和绣花了。银匠的锤子一声声响着,弄得她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我的傻子脑子里就想,原来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她们很轻易地就把你忘记了。我新得到的侍女塔娜在我背后不断摆弄她纤纤细细的手指。而我在歌唱的卓玛背后咳嗽,可是她连头也不回一下,还是在那里歌唱。什么嘎吱嘎吱,什么咕咚咕咚,没完没了。直到有一天银匠出去了,她才回过头来,红着脸,笑着说:“新女人比我还叫你愉快吧?” 我说我还没有碰过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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