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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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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把宝刀! 把个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刘晋藏收刀的动作相当夸张,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韩月尖叫一声,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声音。 刘晋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己的鞘子,他的手又让这把刀拉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肉向外翻开,好一阵子,才慢慢沁出大颗大颗的血珠子。 韩月叫道:“刀子伤着他了!” 刘晋藏也说:“刀子把我伤着了!” 舅舅说过,那些现在已归我所有的刀已经了了尘劫,那也就是说,刀子一类的东西来到世间都有宿债要偿还,都会把锋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对树木,镰刀对青草,屠刀对牛羊,而宝刀,肯定会奔向人的生命。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只手。这只手伸出去抓住过许多东西,却已都失去了。这把来历不凡的刀既然来到了尘世,肯定要了却点什么。现在这样,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现在一个极其平凡无聊的世界上,落在我们这样一些极其平凡,而又充满各种欲念的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过去的宝刀都握在英雄们手里。英雄和宝刀互相造就。我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一道被锋利刀锋所伤的清晰的痛楚。 我问刘晋藏有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个英雄。 刘晋藏脸色苍白,为了手上的伤口咝咝地从齿缝里倒吸着冷气,没有说话。 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所以,我对韩月说:“你看,世上出现了一把宝刀,但你眼前这两个男人都配不上它。” 韩月把她生活中先后出现的两个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坚定地说:“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男人。” 刘晋藏受了鼓舞:“是这个世界配不上宝刀了,而不是我!” 这话也对,我想,这个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沦入滚滚红尘而显得平庸琐屑了。 在这种景况下,韩月面对旧情人,又复活了过去的炽烈情怀。这种新生的情爱使她脸孔排红,双眼闪闪发光。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她如此神采飞扬,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但要是她马上投入刘晋藏的怀抱,亲吻他手上的伤口,我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关己地想,这是宝刀出世的结果。 (三) 韩月却转身进了卧室,嘤嘤地哭了。 刘晋藏用受伤的手握着腰间的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最后,还是刘晋藏说:“进去看着韩月。” 我进去,站在床前,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韩月自己投进了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她说:“让我离开你吧。” 我说:“你可以跟他走。” “不!” “至少这会儿,比起我来你更爱他。” 她说:“再找,我就找个不爱的男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说,她还是爱我的。 当韩月不再哭,刘晋藏却不辞而别,走了。他把借住房子的钥匙也留下了。当然,他不会把来历不凡的宝刀留下。 韩月又平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对我更关怀备至了。 她还适时表示出对我们婚姻的满足与担心。她作此类表示,总能找到非常恰当的时机,让我感到拥有她,是我一生的幸运,是命运特别赐福。结婚这么些年来,我们还没有孩子。这在周围人看来是非常不正常的。过去,她说我们要成就点什么才要孩子。而我们偏偏什么都没有成就,而且,我们都很明白,双方都没有为达到某种成就而真正做过点什么。一起参加工作的人中,有的当了官,有的发了财,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的,至少都考上研究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而我们还没有探究到彼此爱情的深度。 一个炎热的中午,大概是刘晋藏离开后的第三天吧,睡午觉时,韩月突然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这句话,让我们两个都受了特别的刺激,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床上,两个人开始了繁衍后代的仪式,连平常不大流汗的她也出了一身汗水。之后,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这个孩子会如何如何的话。我也跟着陶醉了一阵,突然想起她子宫里面有节育环,便信口把这事实说了出来。 她伏在我胸前,沉默了一阵,然后翻过身去,哭了。哭声很有美感,像些受困的蜜蜂在飞舞。 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她只是沉醉在一种抽象的爱情梦境中间,始终没有醒来。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心里出奇地平静,刘晋藏出现以来便附着在心头的痛苦慢慢消失了。 我开始在城里寻找刘晋藏。 我去了城里许多过去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更多地懂得了这个城市。图书馆二楼,新开的酒吧其实是一个地下赌场。是中国式的赌博:麻将。刘晋藏来过这里,赢了些钱,就再没有出现了。在他手里输了钱的对手,还在等他。文化宫的镭射室,在放香港武打片,中间会穿插一些美国三级片。他也在这里出现过。在体育场附近的卡拉OK厅,一个三陪小姐说起他便两眼放光,因为他在灯光晦暗的小间沙发上许诺了,要带漂亮小姐下深圳海南。我还去了车站旅馆,生意人云集的露天茶馆。但都晚到了一步两步。这个家伙,他在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气息。就像一个嘲笑猎人的野兽。每个地方的人们都知道他有一把宝刀。在这个藏族人,汉族人,藏汉混血人混杂的城市里,在这样一个大多数人无所事事的小城里,这样的消息传递得比风还快。 韩月问我这一阵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好说是在替她找失去的东西。 她说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 我坚持认为她失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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