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奥达的马队 | 上页 下页


  在愈益黯淡的火光中想一阵子心事。我把毛毯拉到颌下,漫长行程积下的困倦袭来。合眼后,最后还嗅到一些湿柴燃烧时特有的辛涩味。还仿佛闻到腥膻的鞍鞯的气息,看到牲口身上的气息袅袅上浮,跟树林里清新的松脂香混在一起。

  夜夜,我们都躺在澄明的大气里。

  正是这样,一旦有人替我备下一个洁净松软的床铺,我的骨头却感到痛苦。相爱的女人会精心地用植物碱、棉布的气味把你包裹起来用她肉体的芬芳使你陶醉。但我这堆骨头会把我赶下床铺,因为我是一个贴地睡眠的驮脚汉。

  而在这座沉静的小山冈上,只有我忠实的坐骑迎风站在我身边。我怦然心动,搂紧他的脖子说:“雪青马呀。”风扬起长长的马鬃,在我脸上肆意扑打。

  我把那封信看完后,仍固执地叫了自己一声:达芝布。

  那封信是一个在加拿大的侨民回国时通过统战部转送我的。这个原先的藏军小头目、现在用英文写信的机械工程师,竟是我父亲,我竟有这样一个父亲。

  他在已译成中文的信中说:那时你母亲很美丽,我们有了你。但关键是没正式成婚就出逃了。

  他还在州银行存入了一笔钱,要我买一辆载货卡车。“家乡的公路多了,但路不好,险,开车要小心。

  我老了,你要想我。“他写了这样一些话。

  随信寄来的政府特许的卡车提货单握在我手里,我想撕掉,但终究没有。我虽然愤愤不平,但那封信还是又装回到贴身的衣袋里了。

  夜凉如水。我想呼喊死去的母亲。

  奥达在岔路口等我。

  他站起身来时,膝关节发出清晰的咯咯声。在火堆旁坐下后,我注意地看他花白的鬓发。山坡下就是那片麦田,麦田中央是一群泥顶的石头寨楼。某幢寨楼上有一个女人苍劲的声音穿透夜幕。寨楼脚下晒场上勘探队的帐篷灯火辉煌,并传出恢弘的乐声。

  “这些家伙又追上来了。”穹达说:“追吧,那些流沙、尘土都难以附着的悬崖正伸出老虎牙齿,好撕碎你们。”

  一块火星子“噼啦”一声从劈柴上爆起,崩落在谁的茶碗中,嵫嵫地熄灭了。

  “做人不要负心才好。”奥达突然说:“那是一个好女子。”

  “奥达师傅。”我说。

  “那女子在你饮马的地方哭泣。”

  “我没有……”

  “要有才好。山里的女人过不上几天幸福日子,这件事情不要叫她们也伤心。”

  “命数。”穹达说。

  “十八年前你在这里对我举起刀子,那也是命数?”奥达阴阴地一笑。

  穹达摸摸光光的额头,并不感到窘迫:“那阵为这个女子的姨妈我和奥达动了刀子。她要奥达晚上去,奥达去的时候,她门也不闩就跟我睡了。”他亮出手臂上那道紫亮的伤疤。

  马队里的汉子总有许多激动人心的记忆深藏在心底。每当静静地默对一段水流,一角青空,一团野火,那些引人遐思的回忆便涌上心头,它们把神秘的力量重新灌注进我们疲乏的身体,使我们能够满怀热情与信心投入早晨澄明清新的大气,踏上露水润湿的道路,驿铃荡开,目光的斜瀑溢满山峡……我们这样威武地走过了好多地方!而我会告别这自由自在、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男子汉的生活吗?不能。我对自己说。但又小心地把那张卡车提货单塞进包袱中新衬衫的口袋里。

  夜声从四方响起又从八方消弭。

  3

  卡车绞起的尘柱崩散了。

  空荡荡的大路像一条旧腰带扔在少年的脚前。河穿过空旷谷地中一丛丛荆棘,几块巴掌大的玉米地像几块破陶片闪烁着绿光,在裸露的层层岩石中间。前方几乎无人道。

  阳光在灌木丛、石岩、水面上刺眼地闪烁。

  他拖着短短的身影踏上了滚烫的铺满浮尘的道路。

  蓝天高远。

  又一辆卡车驰来,他扬扬手臂,卡车疾驰而过。

  他扬手投出手中的石块,尘土又一次把他吞没,随即听到货厢上发出“哐啷”一响。但那声音远不如汽车的喇叭声响亮。

  尘土散尽之后,他重又回头打量身后的影子变短一些没有。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

  “懒狗。”他骂影子。

  “懒狗。”

  我催动胯下的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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