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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轻轻唿哨一声,稀疏的桦树间那几匹牲口都竖起了耳朵,停止啃食青草。

  我又轻轻地叫一声雪青马的名字,它立即发出咴咴的回应,抖动着漂亮的鬃毛奔下山坡。它的嘴脸在我的粗布衣服上蹭磨。我又一次出神地看着它那光波欲溢的眼眶中我的身影。其实我只对那凸状的眼球晶体上扭曲的身影瞥了短暂的一眼,就用迅疾的动作给牲口挂上笼头,并把嚼口系得不那么紧巴巴的。

  牲口乖觉地绷紧了缰绳准备起步了,我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们昨天晚上才卸下牲口背上的农药、化肥以及预防冰雹的一大堆土火箭。休息两天之后再启程。

  还有两天。我想,只好折下一根树枝替我的雪青马拂去叮在身上的牛虻。这些家伙不断地惊飞又不断降临。它们低沉的嗡嗡声令人心烦意乱,粗笨的身体上一对翅膀轻盈地扇动,被阳光透耀成为一个个闪烁的金色光斑。我手中的枝条在马背上不断拂弄,漠然地看牛虻们落向我衣服的皱褶间徒然寻找吸血的孔道。

  “喝吧。”我好容易才掀动嘴唇。山野浩渺的静寂中,要是没有一个同伴首先开口说话,自己想要发出声,总要花费相当的力气.“喝吧。”我又说。

  它机灵地抖抖耳朵,凝神谛听。我也凝神谛听。

  我的声音在四周的浓绿中没有回响,而长长的驮运路上,我们都领受过的思情的女人们的声音没有出现。

  我跟我的宝骑说话,就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叮嘱。“马就是你永久的女人”,她说。那天,她把我和牲口送出很远,但又拒绝了我再次要亲近她身子的要求。第二天,她就远嫁了。

  雪青马终于把嘴小心翼翼地探进水中,喉咙中响起了有节奏的咕咕的水声。它用明亮清澈的眼睛注视我,长长的睫毛像女人令人动心的睫毛。它的鼻翼两侧出现两个小小的漩涡,岸上清晰倒映于水中的景物,纷纷在那笑魇般的漩涡中破碎,然后沉浸。漩涡平复后,呈现在眼底的却是一堆清晰而纹理鲜明的石头,杂然散布于河底。我又一次俯视马眼中我奇形怪状的身影。“达芝布。”我带着一种对世人的恶意,对自己的身影说。这是岷山、邛崃山河谷中藏族嘉绒部族方言对私生子的蔑称。以达芝布来称呼自己,是我在这支被称为奥达的马队中排泄心中郁闷的方式。而少年时我却不堪这个字眼所包含的耻辱,中途辍学加入了由四人组成的有二十多匹牲口的马帮。

  注视着平稳水流的表层被牲口鼻息吹出细碎的波纹,眼前却又闪过那难忘的场景。他跑出中学新砌的大门,门外停着一辆卡车。汽车的反光镜向这个十三岁矮小的少年照来。他止住了脚步,从那镜子的凸面上看到一个头有拇指蛋大小,腿脚像蝼蚁的寸许长的家伙。一个通红的烟头进入镜底,那截纸烟傲然地烧掉了镜中那家伙。他伸伸脖子,把一口发苦的口水和徘徊在牙齿背后的求情的话吞进胃里,他决然走上通向家乡的公路,没有回头。那辆车启动了,慢慢在他后边的上坡路上跟了好一段,才加速前进了。他被沮丧地裹在一团尘土中,却感到这样很好,前一晚上同宿舍那个大个子同学摸着他的脑袋,说,达芝布啊达芝布,把他像一个土偶一样任意摆布。他顺手把一把小刀戳进了那家伙的屁股,直到一个钟点前被叫上学校那个高高的土台上听候宣读处分决定时,他还感到得意非凡。校长宣布解散时,下面并不像往常一样爆出一声“杀”字,起码有整整两个班的人齐声呼喊:达芝布!这样,他便奔上了这条空荡荡的道路。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一块破布一样被抛弃在浮尘中间。

  而汽车疾驶过几道山弯之后,再也不见踪影,马达的轰鸣也渐渐转低转弱。

  雪青马已经从水中抬起头来,惬意地转动双眼,阳光在皮毛上流动,闪烁出丝质的高贵光彩。我回忆少年时代,仿佛那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一段经历。我平静地中止了回忆。在奥达马队的近二十年的驮脚汉生活给了我强大的自制力。我可以随时中断这种回忆。被畅饮的牲口搅乱的水面很快平稳下来。

  “走吧。”我拍拍牲口脖颈。

  前面河岸的台地有一群穿白衬衫的女人在麦地中锄草。斑鸠不时被女人们的笑声惊起,低飞一阵,又安然藏身于如绣的麦地中间,人们的说话声像背后河上的浪花一样泛起,又在耀眼的明媚春阳中消失。河上的清风吹在背后,一些记忆、一些意绪又飞鸟一样轻捷无声降落在心田里,我挥挥手把它们赶走。

  牵着牲口从麦田中高高的土埂上走过。我用青青的柳枝敲打靴筒,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从她们面前走过。

  我终于放慢了步子,“呸”一声吐掉口中咀嚼的青草。我看到那个叫做若尔金木初的美丽女子。她在大嫂及姐妹友善的戏谑声中随着我的脚步扭动那优美颀长的颈项。在这片风霜雨雪年年肆虐的土地上,她的皮肤那样晶莹洁白,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她是上界的神仙。

  那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满山峡是流泻的夺目的蔚蓝阳光,她背着水桶来到河边,我正在那里饮马。

  我请求她准许我用桦皮瓢替她舀水倒进水桶。水很久才舀满,我把水桶放上青石砌就的石台,她把绳圈套住桶腰,又横勒上自己肩胛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彼此眼中都充满欣喜和健康的欲望。我就着她背上的桶沿贪婪地啜饮,眼睛却落在她绒发丛生的颈窝上。我大着胆子向那里吹送灼热的气息。她微微屈膝,周身止不住地战栗,最后,是她一侧身子,把一些水倒进了我的脖颈。我敢说:那浸凉的水贴肉流下直到脚背已变得温热了,她回眸一笑,便背着水桶碎步走出河滩,钻入炊烟拉起的一道淡蓝帐子。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时,悠长的杜鹃的啼鸣响起。

  “叫了,今年的第一次布谷鸟叫!”

  “布谷鸟叫啦!”

  女人们欢呼起来。当地百姓相信: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的境况将决定人一年的境况。这时,他们在新香的麦地中间.欢笑戏谑。在明媚的舂阳下劳作,这一年必然会是风调雨顺了。

  “奥达马队的汉子,听见布谷鸟叫,你就看到我们漂亮的女子了。”

  “驮脚汉怎么在平地上迈不开快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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