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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二


  只见王皇后定了定神,俯身轻声问皇帝:“陛下对于储君,又有何示下?”

  听她提起储君二字,皇帝的呼吸沉重,他死死地盯着王皇后,许久,又将目光转向王宗实,喉口嗬嗬作响,许久才挤出两个字:“儇儿……”

  王皇后立即明白他是信不过自己,毕竟,太子李儇虽然是她一手抚养长大,但以前她与惠安皇后是姐妹,如今却已被戳穿身份,自己只是一个与王家毫无关系的人,与太子李儇的关系也已经不再亲密。

  她握着皇帝的手,在床前跪下,含泪说道:“陛下放心,儇儿是我姐姐的孩子,朝中人尽皆知。他又早已立为太子,长我的杰儿五岁,自然比七岁的杰儿更合登大宝。而且,儇儿母亲是王家长女,只要朝中有王家在,他必能安然登基。”

  王宗实见势,也点头道:“陛下放心,他是故惠安皇后的独子,也是陛下嫡长子,老臣等定当竭力,扶助幼主。”

  皇帝这才出了一口气,他将目光转到王皇后的脸上,呼吸又急促起来。

  王皇后看着他的神情,却不解他的意思,便凑到他面容之前,低声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皇帝怔怔地盯着她,望着她明艳照人的姿容许久,才闭上了眼,缓缓摇了一下头。

  王蕴骑马向着永昌坊而去,心事重重,一路沉默。

  长安已经宵禁,千门万户一片寂静,只有他的马蹄嘚嘚敲打在街道的青石上,隐隐回荡。

  他抬头遥望天际,下弦月细弯如钩,金红色的月亮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就像一掐带血的伤痕。

  他驻足望着这抹月牙,只觉得夜风吹来,身上寒冷至极。

  王宅之中,人声已静,唯有黄梓瑕的室内亮着一盏孤灯。他轻扣门扉,隔着门问:“梓瑕,可歇下了吗?”

  “还没有,你稍等。”里面传来黄梓瑕起身的声音,随即便过来开了门。王蕴见她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乱,便知她未休息,便问:“怎么还未休息?”

  “明日便要随你入蜀,正在点检东西,”她说道,“虽然常觉得自己身无长物,但不知怎么的,收拾起来却也颇有一些丢不下的。”

  王蕴往屋内看了看,看见她收拾的两三个包裹都散开在榻上,里面有衣服与各式杂物,却并没有那个卷轴在。

  他迟疑了一下,也不问,只说:“我正是想来跟你说一声,明日我们恐怕无法出发去成都了。”

  黄梓瑕诧异地看着他,问:“宫中出事了?”

  “不……不是,”王蕴立即摇头道,“只是明日正要将佛骨舍利送出宫到各寺庙供养,到时候估计又是一场忙乱。我始终还是无法顺利脱身,这不,今日被抓住了,让我明天非去不可呢。”

  黄梓瑕端详着他强自露出笑意的面容,又转头去看天边的斜月,没说话。

  王蕴见她只是看着月亮,便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还有事,赶紧先回去了……”

  “是和夔王有关吗?”黄梓瑕淡淡地问。

  王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什么?”

  “没什么,随口说的——我在街上听说他从宗正寺出来了,还主持了接佛骨仪式。所以我想,你这大半夜还在忙碌,是不是与他有关。”

  王蕴皱眉,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不,与他无关。”

  黄梓瑕看着他的神情,只微微笑了一笑,也不说话。

  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又立即解释道:“其实我是在想,我才是你的未婚夫,你应该关注我才对,不然,我可是会吃醋的。”

  黄梓瑕听着他戏谑的话,不由得默然低头,说:“是……”

  “没事,开玩笑的。看你这局促的模样,”王蕴说着,轻轻握了一握她的手,说,“这几日外头迎佛骨,怕是有人会趁乱滋事,你在家中多休息。”

  “好。”她任由手被他握着,乖乖地应了。

  这乖巧的模样让王蕴只觉得心动,仿若扎手的玫瑰花终于被剪了下来,去除了所有的利刺,供养在水晶瓶之中。如今的黄梓瑕,也难得成为柔弱而温顺、安静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他忽然之间起了侥幸的心理,心想,或许她不会知道的。或许如今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夔王的帮助,她已经知道人世风雨的可怕。所以她会放弃过往的一切,将那些案子和尸体抛诸脑后,选择一条安安稳稳的道路,陪着自己走下去。

  或许她会对外面的一切充耳不闻,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改朝换代了也漠不关心,就连旧主出了事,也不会生出太多嗟叹。

  黄梓瑕送王蕴出了门,在黑夜之中伫立良久。

  王蕴走到巷口,回头再看她。她一袭浅色衣裳,站在黑夜之中,朦胧的夜色侵袭了她的身影,只留下淡淡一抹浅影,就像是被黑暗遮盖的世间,唯一的留白。

  他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让他想奔回她的身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但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他拨转马头,向着前方而去。

  这些年来,关于她的一切,在他的心中如泉水般流过。从懂事开始知道的,自己那个早已定下的未婚妻;到十四五岁时,第一次听到她的事迹;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看见她侧面的线条,与低垂的凌霄花一般迷人;十九岁时知道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毒杀全家时,羞耻又愤恨的心情;去年春日的重逢,即使她扮成小宦官,但他的眼中还是在瞬间将她的轮廓与记忆相融……

  到如今,她爱过一个人,又爱上另一个人,却依然不爱他。

  这个世上,最有资格得到她的他,却一直得不到她的心。

  王蕴穿过长安夜色沉沉的街道,看着天空那轮血色残月,一瞬间忽然有个念头冒出来——

  或许,只有夔王死了,自己才有机会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猛地一勒马缰,仿佛自己也不敢置信。但随即,他的心口又猛然跳动起来,他深深地呼吸着,仰望着天空这轮血月,甚至连唇角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想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和皇帝当时那抹狰狞的笑容,一模一样。

  然而这又如何。从此之后,这个世上,再无她心里那个人了。

  “梓瑕,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无可奈何。”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催马向着大明宫而去。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在这样的星辰夜空之下,只是口唇微动。所有的声音,还未出口,便已经消散在夜风之中:“无论如何,明日之后,你便只有我一个选择了。”

  她再次穿上了宦官的服饰,紧紧绾起所有头发,以纱帽罩住。他身边的杨崇古,又回来了。

  长安。残月已降,星辰漫空。

  初春的夜风凛冽无比,七十二坊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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