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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哲米依急了,闪身挡在李豫面前:“殿下,嫂嫂愿去哪里,应该她自己作主,你不能强迫她!”李豫“哼”道:“你也知道她身怀有孕,哲米依,你素来明理,她秉性执拗,现在虽对我有怨,然必定有解开一天。你执意插手,现在是快意,可你忍心将来我与她夫妻分离,让她腹中孩儿没有父亲么?”

  哲米依一时语塞,李承宷叹道:“殿下,现在是你太过执拗了!”

  “承宷!”李豫怒火中胸,喝道:“你也是宗室之人,珍珠身份谁个不晓,你若胆敢带她去敦煌,就算我不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要你父王怎能轻易饶过你,你要太上皇怎么饶过你父王!你要做不忠不孝之人么!”

  李承宷微微变色,倒退半步,背过身道:“我与殿下相交一场,殿下竟然这样威胁我。”

  李豫声量降低,微含歉意:“承宷,情非得已,愿你能懂我。”

  李承宷想了想,拉哲米依手在其耳畔低声劝道:“你只知可汗,却不知殿下万般难处、苦心拳拳,由他去罢。”哲米依不听,大力将手抽回,说道:“你怕了?我不怕,大不了我呆在回纥陪着嫂嫂。”

  沈珍珠长长的叹口气,开口说道:“你们不必争执了,听我说两件事。”四个人顿时都看向她。

  “第一件事,”沈珍珠面向李豫,轻声而平静的说,“我随你回长安。”哲米依张口欲反对,沈珍珠已拉着她的手,“好妹妹,你的心意我明了。方才他说得话很对,我腹中孩儿是唐室血裔,不能流落在外。再说,”她强自挤出笑容,看一眼李豫,“夫妻原无解不开的结,我不该太执拗。”

  哲米依还是觉得不妥,口中嚅嚅欲语,沈珍珠又道:“这第二件事,我还得求你帮忙呢!”

  “什么事!”

  沈珍珠走到李婼面前,伸出手,与她双手合握,说道:“婼儿,方才你皇兄的话也不无道理。”李婼惊道:“嫂嫂怎么也这么说,我是绝不回长安的!”沈珍珠笑了笑,转头对李豫道:“婼儿确实不想再回长安,我来作个折中好不好?”李豫见她态度转圜,心中反而忐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道:“怎么个折中?”

  沈珍珠道:“婼儿,你一人居留在回纥孤苦伶仃,不如就此随着承宷和哲米依到敦煌长居吧。哲米依,这样好不好?”

  哲米依喜形于色,连声称好,对李婼道:“这样咱俩就可作伴了!”李婼从没想过去敦煌,但听得沈珍珠这个建议,嘴上不说,心头倒是微微动心。沈珍珠瞧在眼中,乃对李豫道:“怎么样?”

  李豫思忖再三,也觉这对于李婼确已是最好的安排,最难得李婼心中愿意,说道:“虽然是好。但有一条:婼儿是大唐公主,若不在回纥,便应归返大唐,不能不明不白的失去踪迹,这如何向回纥与父皇两方交待?”这是实情,沈珍珠先未想到,一时倒被难住。

  “妾愿代公主回国!”正在这时,一个细小的女声在旁响起。

  “什么人!”李豫吃了一惊,却见由旁侧的树木丛中闪出女子纤细身形,着回鹘女装,低头叩拜道:“奴婢叩见太子。”李婼松了口气,说道:“她是我随嫁的侍女秀莹。”问秀莹:“你方才说什么?”

  秀莹抬起头,相貌柔美,颇有几分动人之处,道:“奴婢说,愿代替公主回长安。”

  李豫拂袖道:“胡说八道,你与公主并非同一人,怎能代替她回长安。”

  秀莹莞尔一笑,袖中银光晃动,李婼距她近眼尖,喝着“你干什么”,却见秀莹手持利刃将自己面上一划,顿时血光四溅。李婼夺过刀,李秀莹右脸颊已划出两寸余长的血痕,容貌已毁,鲜血兀自在流,“秀莹,你疯了么!”

  秀莹反笑起来:“殿下,公主,大唐识得公主的人并不多,若公主容貌被貌归国,更没有多少人敢直视公主,奴婢侍奉公主多时,知晓公主习惯脾性,且与公主年纪相仿,只要皇上认可,料想能瞒骗过关。”

  沈珍珠失声问道:“你为何要这样?”

  秀莹道:“俗语道,叶落亦想归根。奴婢父母均是市井小民,年老多病无人照料,自随嫁回纥后,奴婢日夜思念父母,本再无回返大唐之望。今天天赐良机,奴婢宁可容貌尽失,也要回家侍奉父母左右。”重重再叩头,“求殿下成全。”

  世间事竟会这样。李婼身出皇家,却不愿回返故园;秀莹宁可失去女子最重视的美貌,也要守在亲人身边。沈珍珠与哲米依几乎同时对李豫道:“成全她吧。”

  李豫想着回纥本有夫死妻子割面凭吊之俗,秀莹若冒充李婼回长安,说是在回纥割面以凭吊葛勒可汗,倒也是说得过去的;至于父皇本就觉得亏欠李婼,料必也不会当真;秀莹替李婼受苦毁容,等回到长安,由她做个三五个月的“公主”,避过风头,再任她回家也就是了,缓缓点头。秀莹大喜,不及拭去脸上血痕,不住的叩头道谢。

  次日,牟羽可汗移地建下诏曰:“葛勒可汗可贺敦、大唐宁国公主无子,特遣回唐”。

  午后,一干人等都打点好行李,离开哈刺巴刺合孙。李承宷、哲米依、李婼及随从往敦煌,李豫、沈珍珠带秀莹、程元振、严明及诸侍从回大唐,虽目的地不同,但仍有十余里同路。沈珍珠知自此别后,与哲米依、李婼恐难再有相见之日,黯然神伤,但见李承宷、哲米依夫妻恩爱情笃,合同李婼,皆能远避长安纷争,长居世外桃源之地,深为他们庆幸。

  分别之际,沈珍珠不禁与哲米依、李婼合拥饮泣,兹为长别,山长水阔,此生难与再逢,如默延啜,如回纥山水,深悟古人所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何等契合。待哲米依三人骑马走远后,沈珍珠仍长立远眺,直至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广袤草原的那一端,又向哈刺巴刺合孙城回望,心绪徐徐沉静,坐回马车。

  李豫已在车内等候良久,握着她的手道:“我已叮嘱下去,咱们前行速度不必过快,一切以你的身子为要。”沈珍珠心中倦怠,漠然道:“都由着你罢,你已如愿以偿,该当满意了吧。”李豫变色:“我早该想到,你答应我,不过是为了承宷、哲米依她们三人。”沈珍珠淡然道:“本来就是如此。”

  李豫眸光渐敛,清泠如雪,道:“那我便只能顾惜你腹中的胎儿了。”霍的掀开帷帘,跳下马车。

  自此之后月余,一行人赶路依旧不急不缓,李豫却再未踏入沈珍珠马车一步。沈珍珠在六年前怀有李适时,妊娠反应便十分厉害,这一次既要赶路,且时近八月,大漠草原天气炎热干燥,一路上常呕吐得气喘咻咻,严明与程元振倒总来照应,只是爱莫能助,毫无办法。

  沈珍珠常在呕吐得半昏半沉,半梦半醒时想:这样也甚好,虽回长安,只要众人发觉他不再钟情在意于她,她便不会为他带来麻烦与困扰,他的骨血孩儿,确实是该留在他身边,不该随着她漂泊的,这样也好……许多时候,禁不住泪流满面。

  到底是支撑不住,一日驻营休憩,午夜间突然便发热起来,浑身如火烧汤煎,八月高温下,身子却不住寒战,气喘吁吁,她独处营帐中,只得用尽全力拿起身畔水囊,投掷击动帐帷。

  四方惊动,她也软软靠倒席上,心智尚明,四肢已无法着力。许多人闹哄哄的进帐来又出去,严明、程元振、秀莹、随行略通岐黄的侍从……

  李豫大步冲入帐中,见此情形,一把将她搂入怀,声音微微发颤:“还不开方煎药!”因为路途遥远,且知沈珍珠身怀有孕,离开回纥前李婼曾替李豫一行料理打点了不少药材,故有此说。

  那通岐黄的侍从道:“娘娘此病来势迅猛,但最多只能进用温和之药,以期能慢慢降温好转,若用药过猛,必会损及胎儿。”李豫听出话中含意,又急又怒:“慢慢好转?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孤要这腹中胎儿何用!”沈珍珠泪水潸然而下,纤指缓缓上滑,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他垂首看她,她温存而坚决的朝他摇头。

  李豫轻叹口气,挥手屏退众人。他埋首于她颈项间,仿佛哀恳,“我们莫再赌气可好?你我两心依旧,这样不过是两相伤害罢了。”沈珍珠在身体孱弱间意志消减,想着此生如斯,快乐甚少,已至今时今日,何苦勉强自己,一点点抬手,终于回抱住李豫。

  李豫欢喜无量,但见沈珍珠在他怀中再复寒战发抖,忧心如焚,连连道:“你绝不能有事,咱们用药好么?”沈珍珠反复摇头,神智迷糊,李豫面容渐近渐远,喃喃说道:“俶,不,我要留下孩子,一定要……”她依稀中感觉李豫将她紧紧搂抱,深深叹息,他青茬的胡须厮磨在她的额头脸颊,教她安适舒意,身心缓缓放开舒展。

  这种感觉沉泛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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