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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慕容林致道:“其实当年我未尝不与你一样,以为与倓是世上最幸福最完美的,谁料变端祸事接踵而来,我失忆又恢复,曾经痛不欲生,觉得人生的完美既然已被打碎,生又有何趣?可是当知道倓死去的消息后,我反而大彻大悟——没有一种完美是牢靠的,已经撕碎了,便可以扔掉,人生仍得继续下去不是?若此生只孜孜追求海市蜃楼般的完美,直如饮鸩止渴,骗得一时过不了一世。”

  “你是我要扔掉么?”沈珍珠喃喃道。

  慕容林致一笑:“那也得看你自己。若你仍无法离开他,那便原谅他,放任他所作的一切,不要执着于自己的情感,这样方可成全他。”

  “你说是放弃与妥协,”沈珍珠合目轻声道,“除了这两条路,是否就再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我知道你舍不得,选哪样,你都舍不得,”慕容林致轻轻将手覆于沈珍珠手背上,“我只能想出这两条路,珍珠,以你对人世万物的通达,或者能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吧。”

  说完这句话,她惊奇的看见沈珍珠突然间泪盈满眶,沈珍珠眸中晶莹闪亮,哽声道:“也许,我也想不更好的办法。只是今日你说的话很对,自省我身,我才知道我从前过于执着,私心忒重,许多事自以为是,终究累人累已。不管怎样,我终于知道,往后该如何做了。”

  慕容林致见她神情凄楚中又有数分决然刚毅,虽不知她会如何抉择,却觉得十分放心。她将长孙鄂去世前后的一些事叙与沈珍珠听,长孙鄂乃是年事已高无疾而终,沈珍珠与长孙鄂十分投缘,听慕容林致细细一一叙来,心中不免难过。

  慕容林致又道:“此番看望过母亲大人,过两日我会再四方游历,治病救人。”沈珍珠有些担心:“如今天下大乱,你可得善加保护自己。”

  慕容林致自信的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熟谙医术药理,自然有保护自己的独特法法门。惟在宫廷中,看似四面侍卫林立无比安全,其实处处暗箭皆可伤人,你可要谨慎提防。”

  这一晚沈珍珠睡得格外早,室外静谧雪落无声,焚香幽雅怡人,隐约中有人轻柔的抚过她的额头,在她榻前伫立良久。过了许久,她悄悄睁眼,看见那个紫衫背影缓缓消失于眼帘,一滴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

  度过正月,李适被嬷嬷们从长安送到洛阳,有李适承欢膝下,沈珍珠身体恢复似乎更快了些,到了二月底,下地可行动自如,太医诊断称已近痊愈。

  三月十六傍晚,沈珍珠正与李婼叙话,宫女急急入内禀报:皇帝与淑妃娘娘已驾临。原来近期平叛之事出乎意料的顺利,沧州、嬴州、安州、深州、德州、棣州全都归降,河北大部已收复,现下春暖花开,肃宗年后身体状况不佳,便与淑妃来洛阳游幸休养数日。

  沈珍珠与李婼整妆出殿预备迎驾,才行至外廊,前面便有内侍传旨来,云皇上疲累,今日不必见驾。二人这才罢了,正欲转身回去,沈珍珠忽觉面前人影一晃,猝不及防间,已有人一头栽入她怀中,倒让她连连后退几步,来人已“通”的跪在地上,双手拽着她的裙裾,失声哭喊道:“小姐!——”

  沈珍珠回过神,细看面前之人,不禁又惊又喜,一把扶起她:“素瓷,你怎么,你怎么?……”端详下,见她形貌消损甚多,但能由昏迷不醒至活生生立于面前,实是天降喜事。

  素瓷哭着摇头不肯起来,抹泪道:“是建宁王妃,哦不,慕容小姐治好我的。”沈珍珠早问过慕容林致,已知她特去长安将素瓷救治过来。只是素瓷所伤也甚重,现下想必未完全复原,竟然就到洛阳来看自己,实为不易。与李婼一起将素瓷好歹扶起,同回室中讲话。

  素瓷一入室,又跪地叩头道:“小姐,是我对不起你。那日殿下以为你已被安庆绪杀死,思念过甚饮酒过多,我本欲依照小姐之法为殿下烹茶解酒,谁知……殿下误将我当作小姐……素瓷实在无颜立于世上,求小姐让我一死吧!”沈珍珠是头次亲耳听闻此事来龙去脉,对素瓷深觉心酸,扶她道:“你何罪之有。一切罪过因我而起,你放心……今后无论怎样,我早对殿下说过——他必会给你与孩子名份。”

  素瓷急急摇头道:“不,小姐,我什么也不要。我不要呆在这宫中,也不要名份。”

  沈珍珠叹道:“若无名份,你与孩儿今后如何自处呢?眼下四方混乱,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素瓷却象是急得哭起来,道:“小姐,我真的,真的……不要!”

  沈珍珠见她模样极为堪怜,想她其实心系风生衣,坚拒名份当是因此,又怎能勉强?再者,……

  心念转动间,道:“那好罢,这件事以后再说,你赶路数百里,还是早些歇下吧。”唤来宫女为素瓷安置好住处,引她去歇息。

  待她离内室后,李婼笑道:“瞧素瓷的模样,嫂嫂说要给她名份,她竟然如遇洪水猛兽,这般害怕。”一语即了,忽觉自己失言,掩口不再说。

  沈珍珠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轻声道:“你是不知素瓷的心事。”

  李婼眉尖一挑,站起随意在室中走几步,又立于几前拨动把玩上放的器皿,过了良久,才说道:“那嫂嫂你的心事呢?我为何越来越猜不透了。”

  沈珍珠笑对她道:“怎么猜不透?你说说看?”

  “嫂嫂刚醒来那几日,像是万念俱灰伤心绝望的模样,可这几日,却又洒脱轻松之极,我不知慕容林致给你说过些什么话,我只知这回定是皇兄让你伤透了心。这现在的模样,到底是想通了,打算原谅皇兄;还是……不想再要皇兄了?”她一口气说完,回头定定的望住沈珍珠的眼眸,似乎想从中看出她内心真实想法。

  然而,李婼还是长长叹息道:“你的眼睛实在太过幽深,你不肯说,我也看不出。你不知道,我很害怕,这几天我心里甚乱,我从未如此。是不是有一场暴风骤雨将要降临了?不仅我害怕,还有他……”

  “婼儿,”沈珍珠温柔的揽住李婼一肩,“你不必害怕。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帮助俶,倓没了,你对他非常重要。”

  李婼一惊,攥住沈珍珠的手,疾声道:“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你对皇兄才是最重要的,你是不是想要离开他了?不行,不行!我要去告诉他!”说话间便要往外冲,却被沈珍珠拉住衣袖拽了回来,沈珍珠笑着轻咤:“你这丫头,这般疯颠,哪里象公主。我只是说如果,什么时候说过要走了?这样罢,如果你不信,从今晚起,你就和我歇在一处,好好的替你皇兄看管好我,这样总可以放心吧!”

  李婼听了沈珍珠的话,将信将疑,真的就在庄敬殿中洗漱过,与沈珍珠宿眠在一起。

  第六十二章 自此孤云不可期

  李婼虽然贪睡,但这晚心中存事,翻来覆去总不敢睡着睡沉。听身畔沈珍珠鼻息渐的均匀稳和,已经睡熟,且宫中四处是侍卫,她就算要离开也不可能,方慢慢放下心欲安心睡下,忽见帷帘外人影一晃,她本有几分武功底子,眼神锐利,见这人影身材不似宫女,当即一把拉开帷帘,低喝道:“谁!”

  “是我,默延啜。”

  来人上前一步,与她只咫尺之距。

  李婼大惊,抬头间窗外月光稀微,仍能大致看清来人容颜:英姿魁梧,气势勃勃,正是曾救过自己一命的回纥可汗默延啜。这下更为骇异——这默延啜不是该在回纥王庭平叛么,怎么一眨眼就到了洛阳?

  在同一瞬,默延啜也是看清了李婼的容貌,不禁怔怔:“你不是沈珍珠?”手臂伸出,狠狠捏住李婼腕部,在夜色中那眸光也是锐利如鹰,沉声喝道:“广平王妃在哪里?”

  李婼手腕剧痛,“呀”的低声叫唤起来。

  “放开她!”沈珍珠在身后低声喝止着。与此同时,李婼手腕一松,默延啜已放手,她大喘口气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沈珍珠已由床上坐起。

  “深夜造访内宫,可汗所为何事?”沈珍珠淡淡抬眸,语调沉静。

  默延啜没有立即答话,他微眯着眼,仿佛要籍着月光将沈珍珠形貌看个仔细,良久,终于开口,声音虽低,然却沉稳有力:“我飞驰两月有余抵达洛阳,寻觅昔日的广平王妃、今日的楚王妃,只为向她讨取一项承诺。”

  沈珍珠一怔,一时想不起来,愕然道:“甚么承诺?”

  默延啜挥手如电,指向李婼:“你可记得当年,你求我由安庆绪手中救这位和宁公主,曾说过些甚么话?”

  刹时间往事如电光火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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