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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属下不知。只晓得陛下已赐下毒酒,由李总管亲自去元帅府向建宁王颁旨。此时,怕已将至元帅府。”

  沈珍珠见李俶脸色顿时煞白,一缕子冷汗由发际慢慢渗出来,她从未见过李俶这样心慌意乱,一时也就吓住。李俶手一沉,重重撑在门上,似是努力平息这一阵突发的慌乱,随即咬牙沉声道:“快,我们走。”说话中,疾步如风,连风生衣暂且抛在后头。

  此时雨愈发忘形得意,倾泻如河水肆虐,沈珍珠立即回过神,大声唤道:“取伞!”几个伶俐点的宫女早备好伞在旁,听了她的话立即递上。她一把夺过,急匆匆往李俶去处追赶,严明立即紧紧跟上她。

  沈珍珠提起裙摆,深深浅浅踏过重重庭院,一口气跑出行辕,李俶的人影早已不见,雨如织幕,激起烟尘蒙蒙,远方近处,处处迷离不清。严明劝道:“王妃还是回去罢,殿下自会处置妥当,雨大风急,您不可有任何闪失。”

  沈珍珠不理他,只问道:“元帅府往哪条路走?”严明怔了怔,先是不回答。沈珍珠冷笑道:“你不说,本妃便一条道一条道的找,还怕找不着?”

  严明无奈,叹口气道:“某为王妃引路就是。”

  一柄油伞,可能遮住这漫天风雨?

  沈珍珠所虑在李俶与李倓兄弟情深,李倓一旦出事,李俶情何以堪?长久以来,李俶一直在承受挫败失意,一样样失去原本所有,从长安基业,至金城郡,他还能失去多少?李倓素来与世无争,为何招来灭顶之灾?肃宗恁的狠心,为何要诛杀亲子?

  若真有万一不幸事情发生,只愿在那一刻,她能伴他左右,虽不能分担痛苦,亦是荣辱与共。无数次,都是他,以他一人之躯,为她分担痛苦伤悲。她为人妻子,可尽到多少责任?

  在这般的紧要关头,她再不能由他独自承受?

  泥泞遍染长裙,发丝一缕缕的垂下水,浑身沉甸甸,衣裳层层湿透。

  她的模样敢情已十分狼狈。

  元帅府的守卫欲要拦阻她,严明喝道:“大胆,还不拜见王妃!”守卫忙忙下跪。

  沈珍珠随意摇手,正往内闯,面前人影蠢动,数名内飞龙使和内侍撑起三三两两的伞,簇拥着一人迎头走来。定睛一看,正是李辅国。

  李辅国见了沈珍珠,恭恭敬敬唱了个喏,低了头,那雨便顺着头上撑的伞哗哗流将下来,将他的面庞遮住看不清表情,他的音调原是婉转有致的,说道:“王妃也来了?咱家也是奉旨行事。咱家在陛下面前跪求半日,求陛下原恕建宁王则个;可建宁王罪犯结党自固,陛下当真是龙颜狂怒,立即颁旨赐毒酒一杯,咱家也没得法子。王妃与建宁王殿下叔嫂一场,快去看看啰,好歹还悬着一口气。”

  沈珍珠见到李辅国就知事情不妙,此时更嫌他罗皂,“嗯”了声便直往内走。严明抢步在前,对沈珍珠道:“建宁王办理军务之所在后院,王妃请随某来。”

  这元帅府系征用凤翔当地豪绅私邸,其规模虽稍逊行辕,也有大大小小上十处庭院。沈珍珠之心犹若足下道路,起伏曲折,乱若风中飘絮,府中处处灯火摇曳晃动,不知李俶寂寞廖落在何方……

  严明终于止住脚步,指向面前敞开的大门,艰涩说道:“就在这里。”

  明烛高举,光灿灿辉煌如昼,沈珍珠抬眼便与李俶目光相接。

  有一丝痛,从心头一点、一点荡漾,层层叠叠散开。她那两弯蛾眉,不禁深深锁在一块儿,全身都发冷了。

  他眸中,是悲,是怒,是忧,是忿?

  就算当日他误会她,狂怒而后失悔,她也未见过他这般的眼神……

  人生,原是生离与死别,反复演练回环,让人的心趋于麻木无痛,决别于悲怆哀愁。但总有一些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她缓缓上前,李倓委顿塌上,合目不动,眉心有一抹墨黑,宛若上好徽宣,拖曳中绽开点点墨汁。李俶肃立于塌前,仿佛凝伫。行至李俶身旁,几乎同时,她与他双双伸手,紧紧握在一处。

  李倓哼了声,梦呓般的唤道“林致——”。他已经喝下毒酒,尚存气息,没有死去。

  李泌站在李俶身侧,低声道:“我刚给倓服下一株百年人参,或可让他多活三两个时辰,鹤顶红天下剧毒,无人可解……”

  这一句话提醒了沈珍珠,她立刻回身对严明道:“快,快去请长孙先生师徒!”神医国手在凤翔,死马且当活马医,李俶也醒悟过来,急声吩咐严明。严明答应一声,疾奔而去。

  李倓咳嗽,嘴角渗出一丝黑红的血,喘着气道:“是,……在临死前,我只盼能,……能……再见,再见……林致一面。”

  李俶扶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沉声道:“你绝不会死,长孙先生一定能救活你……不必担心,父皇气恼不及思索而已。我今夜就去跪求父皇,他必定能饶恕你。只要你不死……一切都可以改变。”

  李倓笑着摇头,哇的喷出一口黑血,道:“我这种人,死,死有余辜……我,我……再也不能……不能帮你……大,大哥……你,定要多加,多加保重防范……”

  这是成年后李倓第一次唤他为“大哥”。

  一母同胞,至亲骨肉,少失亲母,同气连枝。少年时光里,每一步,悲与喜,情与愁,总与他休戚相联。断臂割足,亦不会有如此之痛。

  李俶声音哽咽:“你何以不拖延一时,明知我得知消息,一定会来——为何想都不想,就喝下毒酒?”

  李倓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李俶袍袖,断断续续的说道:“嗯,……老实说,是我不想活了……在这世上,活着毫无意思……”说着,双目慵懒的缓缓阖下去。

  李俶急了,连连摇晃他身躯,喝道:“林致马上就到,她一定能救你,你要坚持住——”

  李倓攥李俶袍袖的手本渐渐松散,听到“林致”二字,仿佛又来了力气,仍攥住不放。

  这样的等待何其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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