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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路途尚远,且沿途所经郡县或已落入叛军之手,或百姓散走一空,一路行来,小心谨慎,避大道,走小径,越丛林,过险滩。然已至寒冬腊月,就算李俶能经受风雪中彻夜赶路的辛苦,沈珍珠亦无法熬住。风生衣传下令去,扎营暂歇一夜,随行十数名侍卫听了十分欢欣,断树为柴,在林间燃起篝火。

  火光掩映处,默延啜席地侧坐,手中拿着一皮囊酒,若有所思,慢慢啜饮。

  这是几日以来,沈珍珠第一次再见默延啜,遥遥望去,见其侧影如狂笔丹青,疏放恣肆。似是知道李俶与沈珍珠朝他走来,左手一扬,一样东西朝李俶抛来,李俶微微一怔,扬手迅捷接住,听他大声说道:“喝酒!”低头一看,又是一个盛酒的皮囊。

  李俶挽沈珍珠坐下,打开酒囊塞子,浓烈酒气中摒杂酸香味,便知是回纥特制,劲道极大的青稞酒。他本不善饮此种烈酒,仍是毫不迟疑的举起酒囊敬道:“李俶又欠可汗一个极大的人情。”

  默延啜侧首又饮一口酒,并不回望李俶和沈珍珠,眼光直盯远处黑黝黝山脉,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偿还这个人情?”

  李俶微有愕然,想没料到他如此直捷,随即答道:“可汗若有所需,俶定竭尽所能。”

  默延啜哈哈一笑,“殿下此言好不大方!……若我要殿下将江山相抵,殿下可肯?”

  李俶微扬眉宇,抬起酒囊喝一口,笑答道:“这江山并不属俶所有,教我如何拱手相抵?”篝火劈啪脆响,火光映照下,他神色从容淡定,脸颊却有了几分酒意,伸手隐握沈珍珠。

  默延啜放低酒囊,转头问他:“若有一日,大唐江山社稷归殿下所有呢?”

  李俶隐有怒意,答道:“可汗一国之主,当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问是欲置俶于何地?”

  默延啜似是毫不在意的咕咕又喝几口酒,道:“殿下切勿动怒,本汗已有几分醉意,随意说笑,难能与殿下把酒畅饮,不如今夜我们一醉方休。”

  李俶亦回复神色,与他把酒共饮。

  一皮囊酒喝完,李俶醉意已酣,被扶携入营帐躺下。他醉酒后仍然极是安详,不似旁人乱嚷乱叫,晕天黑地,胡乱发作,只侧头沉沉熟睡。

  沈珍珠守候他良久,心中终究放心不下,慢慢走出营帐。万籁俱寂,连值宿的侍卫也在偷偷打盹。

  篝火将熄 ,火边仍坐立着一个人。

  她上前唤他的名。他闪电般转过头,温和的朝她笑,虽身有酒气,神志却清明万分。

  他没有醉。

  她却不好立即走开,只好站在他身后,轻轻问候:“你的伤?……”

  他避而不答,只说道:“看来,我又要失去你。”

  她心中有无限感伤。

  篝火将熄,就如人世间,烟火繁华,终将消散,星光黯淡,终归隐退,世间的喧嚣终归于宁静,人生的浮沉终归于寂寞。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而她想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她默默在他身侧坐下,仰望星宇。月夜之下,默延啜见她明眸凝神,玉容带笑,夜风吹过,拂动秀发,自有清秀雅淡的高洁气质,让人又爱又敬。不由问道:“你在想甚么,为何不说话?”

  沈珍珠收敛心神,强作坦然一笑,道:“我在想,那日你答允救婼儿,我似乎尚欠你一个条件。如今可想起向我提什么要求?”

  默延啜似乎颇有不快:“我早已忘记此事,你也尽快忘了吧。我从来不屑强人所难。”

  沈珍珠执拗的说道:“我会记得的。”

  默延啜畅然随意:“那也随你。”接着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一去凤翔,前途多艰。”

  沈珍珠微微一笑,“再怎样的艰难,我不也熬了过来。”

  默延啜微有忧色,“我早知道,你是宁踏上那荆棘遍地之路,也不肯随我而去。我虽不愿勉强你,但每每想到你还要受许多苦楚,心中怎不担忧?”

  “我既为俶的妻子,昔日可陪他受尽荣宠,万人仰视,今朝也要坦然承受艰险苦痛,这一层,珍珠早已想得通透彻底。”

  默延啜摇头,“珍珠啊珍珠,不知你这一生,还要受多少苦!”手扬处,盛酒的皮囊如脱矢利箭,抛入树丛。转头道:“当日你愿舍身救我,默延啜早已心中立誓,有生之年,只以你的心意为从,绝不违拗!”说至最后一句,有一丝悲怆于面上闪逝,遂又恢复可汗的庄重沉凝。

  沈珍珠却在这万分之一瞬间,捕捉到他的表情,心怀隐隐触动,情不自禁伸手去探他肩部,记忆中曾被叛军利箭射中,“还痛吗?”一语既出,倏的回神缩手,急急站起身便要离去。

  起身得急了,脑中微有晕眩,他臂上大力一扶,将她掀入胳臂之间,她怔住,随即推开,急切中也不知旁边是否有人看见,不顾身披裘衣滑落地上,匆匆返回营帐。

  李俶仍旧侧身熟睡。

  帐中烛火昏暗,他脸色潮红,英挺的面容略带倦怠。她过去为他再捂紧厚实被褥,忽觉手上一紧,李俶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欲要抽出,却见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断断续续说道:“珍珠,……别走,你……”她慢慢伏于他身侧,听他呼吸吐纳渐渐平稳,双手渥入被中,取得他身上的层层温暖,神思安定,昏倦袭来,不知不觉睡去……

  营帐外疏离树枝,在微风中婆娑晃动。

  第二日醒来,李俶微有愠色,“你是不要命了,昨晚竟然合衣而睡”,放下触摸她在额头上的手,松口气道:“还好。”转口说道:“也都怪我昨日贪杯,竟要你来侍候我,你现下觉得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沈珍珠倒觉得身上尚好,并无不适,李俶身为主帅,擅离军营已是忌讳之极,决不能耽搁他行程,当下若无其事的笑道:“你看我哪里象有病痛,快点上路罢。”

  李俶亲手为她系上裘衣,道:“那我们用完早膳就出发,再也不许这样!”

  说话间,风生衣已来禀道:“殿下,葛勒可汗已走了。”

  “哦,”李俶疑惑的问道,“怎么回事?”

  “今日辰时属下探视可汗营帐,发现可汗留书,言明先行一步。”

  李俶点头,不再说话。

  行了十来天,终于到达大和关,已是唐军控制范围,离凤翔郡不过五十里路程。大和关守将王难得知道消息,急急的将李俶一行迎入关内。

  一路行来,人马疲累,遂憩于大和关驿馆中。大和关地域狭小,驿馆甚为简陋,但比起沿途的野营扎帐,已是天壤之别。

  李俶却是不肯休息,安顿好沈珍珠,就去督察防务,勉励军士,已至深夜,方疲倦而归。

  沈珍珠果然已卧床熟睡过去,他心中稍喜,简单洗涮,自行宽去外袍,除去靴袜,吹歇烛火,躺上床去。

  大片月光泻入室内,玉人容色柔美,如浸润月中,气息平和甜美,人咫尺可探,他贴面视之良久良久,胸中饥渴难熬,深知沈珍珠极度疲累,实不忍惊醒,却终于忍不住朝她额角轻轻吻下。谁想这一吻之下,竟而不能自控,呼吸粗重,强自按捺,别过头调息顷刻,扭头回看,不禁一呆——沈珍珠秀目如星,在月光中闪烁莹光,一瞬不瞬的瞧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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