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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回身看夜天凌,见他站在原地,出神地望向太液池,剑眉缓蹙。卿尘叫道:“四哥!”夜天凌猛地回神,看向她。

  卿尘“哎呀”一声,一把拖着他的手,拉他转身:“我让你急死了,快走快走!”

  夜天凌被她拽得回身走了几步,反手将她拉住,沉声道:“别在宫中乱跑。”

  饶是卿尘自认不焦不躁的性子也真耗不过他了,凭力气拉他不动,跺脚道:“去莲池宫就那么难?你真是熬得住,你没见她看你的眼神,多苦多难!”

  夜天凌眼底猛地波动,握住卿尘的手一紧,卿尘被他握疼皱了眉头。夜天凌手底松了松,却没有放开她。

  卿尘任他修长的手指握住,掌心传来干燥而温暖的气息,突然觉得这嶙峋冬日也柔软许多,悄悄竟绽放出暖意来。抬眼见那眸中渐渐浮起的清泠,已将先前压抑的沉闷吹散了几分。她的影子倒映在那泓深冽的泉水中央,随着幽深的漩涡心底一点异样的情愫轻轻一动,叫她一时无言,只能愣愣地对着他。

  夜天凌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慢慢放开。卿尘绕到身后推他:“去啊,难道比攻城掠地还难?平日见你雷厉风行的,怎么竟拖拉起来?快走,不去莲池宫就不准你去延熙宫看太后!”

  夜天凌素来主意果断,人人在他身前只有沉声禁忌的份,何时被人这样耍赖般地逼着去做什么事,忍不住皱眉回头。卿尘对他一笑:“皱眉头的应该是我才对吧,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我一向自觉沉得住气,如今才是甘拜下风给你。”见夜天凌自己往前走去,收回手,“就是嘛,怕什么呢?”

  夜天凌道:“不是怕,只是不知说些什么好。”

  卿尘奇怪道:“这还要想?就算什么都不说,只陪她坐坐也行。”

  夜天凌沉默,卿尘又道:“怨也怨了二十几年,还不够吗?难道这时候你都不能原谅她?”

  夜天凌寂然叹气:“非是怨她,而是继续疏远下去,怕是也好。”

  卿尘一愣,随即领会到他的心思,母子两人竟选择了同样的方法,保护对方莫要卷入到总有一天会到来的争变中。她说道:“她是你的母亲,若有万一是脱不了干系的。换言之,你是愿她为了护你而疏远,还是愿她像个常人样对你?便也该知她宁愿你如何待她了。”

  这答案夜天凌不想也知道,如此却更体会了莲妃的苦心。眼前已到莲池宫,卿尘道:“我不陪你进去了。”目送夜天凌终于迈进了莲池宫的大门,才放心地离开。

  夜天凌立在庭中望着这清冷素净的莲池宫,园中本来种植了一池繁盛的名贵莲花,现在早已枝残叶败,只留下枯萎的干枝远远地伸向烟蓝色的天空。

  四周安静凄凉,仿佛一点儿生机都没有。

  多年来从未踏入过莲池宫,然而这里的一切却都熟悉异常,总在不经意间会留心别人对莲池宫的评说,这二十余年下来,心中早已沉淀了这座宫殿的模样。

  他缓缓举步向里面走去,莲妃不喜人多,这里也实在过于清静,稍会儿方遇上了一个伺候莲妃的宫女,那宫女见到夜天凌吃了一惊,连礼都忘了行:“四……四殿下……”

  没有人想到他会来这里,就连夜天凌自己都没想到,他看着那宫女沉寂了一会儿,淡淡问:“娘娘呢?”

  那宫女方回过神来,被夜天凌目光看得心慌意乱,急忙俯身下去回道:“娘娘在寝宫,奴婢这就去通报。”

  “不必。”夜天凌阻止了她,“你下去吧。”

  “是……”那宫女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夜天凌站在原地一会儿,终于向莲妃寝宫走去。和方才那名宫女一样,方才随莲妃在太液池旁的贴身侍女迎儿见到夜天凌,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她反应快得多,立刻福道:“见过四殿下……”

  夜天凌轻轻抬手打断了她,看着寝宫内人影依稀,隐隐传出琴瑟之声。和卿尘的清越飘逸的琴声不同,这弦音低低泣泣,幽咽难言,抚琴之人似乎有着无穷的哀愁,都在这七弦琴上淡淡倾诉。

  “……母妃……可在里面?”他凝神听了一阵,问道。

  迎儿忙答:“娘娘正在抚琴,殿下请。”她跟随莲妃多年,深知莲妃心事,急忙打起静垂的珠帘让夜天凌进去,自己则识体地留步。

  寝宫深处,金兽八角暖炉并没能驱散冬日的萧寒,更无法掩饰纠结弦中的寂寞。

  莲妃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指下轻轻缓了下,淡声道:“迎儿,我不是说莫来扰我,让我静一会儿吗?”

  身后并没有人回话,一片安寂中,莲妃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慢慢地说道:“儿臣,给母妃问安。”

  弦音骤乱,高起一个与这安寂极不和谐的音符,莲妃惊愕回头,见夜天凌立在身后不远处,只手可及。

  缠绵的沉木香的气息飘飘零零若断若续,袅袅萦绕在母子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气迷蒙不清。

  莲妃颤抖着伸了伸手,心中一阵气血翻涌,突然将丝绢掩唇呛咳起来。

  夜天凌眉头一皱,见莲妃咳得辛苦,想上前扶却又似被什么羁绊着伸不出手,只说道:“冬日天寒,母妃可是咳喘之症又犯了?”莲妃身子柔弱,每到秋冬常有病痛,夜天凌是早知道的。

  莲妃略略平息了些,扭转身子看向窗外:“你不好好用心朝事,来我这里做什么?”

  夜天凌淡淡道:“朝事于儿臣并无繁杂。”

  莲妃道:“你刚回天都,有多少事务等着去办,哪里能不繁杂?”

  夜天凌唇角突然轻轻扬起,脸上的沉冷消融了几分:“母妃足不出后宫,倒知道儿臣要应付这些。”

  莲妃微微一滞,她又岂会不知?儿子的一行一动做母亲的何时不挂在心里,有时候只是迎儿从别的宫女那里听来一星半点儿说给她听,也足以安慰许久。他终于像她希望的那样,平平安安地长大,优秀、出众,那么还奢望什么?她硬起心肠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夜天凌神色一敛,迈步到莲妃面前,抑声道:“母妃,你还要瞒我多久?”

  莲妃惊道:“你……你说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夜天凌缓缓道:“儿臣已经不是当年懵懂幼儿,母妃何必还辛苦瞒着?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父皇、天帝,儿臣都明白了。”

  莲妃看着夜天凌冷澈的眼神,那里面不容置疑的笃定、沉敛和隐藏至深的狂肆就像是沉静了数千年的湖水骤然迸裂,淹没一切,她一把抓住夜天凌:“我不准你胡说!”

  夜天凌反手将莲妃的手握住:“我没有胡说!”母子两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直面对视,莲妃的手在夜天凌手中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夜天凌看着莲妃终日笼罩在忧郁中的面容,多年来纵千般怨、恨、痛、伤,终抵不过血浓于水,在母亲面前郑重跪倒:“儿臣不孝,让母妃受苦了。”

  一行清泪夺眶而出,莲妃颤声道:“我……我的孩子……”

  夜天凌扶着莲妃:“从今日起,儿臣不会再惹母妃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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