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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有三十岁么?”

  “差……差不多吧!”昊哲有些慌乱地笑道:“管他长什么样儿呢,只要他能治好你的眼睛,我一定重重地赏他。”

  我笑一笑,不再说话,只是手指已禁不住地颤抖,颤抖地绞动身下的虎皮软垫。

  宇文清……是你么?

  晋、越交战正酣,你身为大越太子,数次领军攻城略地的年轻统帅,难道会离了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战争,跑到这荒远的极北之地,只为,医治我的眼睛?

  我应该……猜错了吧?

  翌日,浓浓的腥膻气中,那位大夫一如既往地端正为我扎针。

  “我还要扎多久才能恢复过来?”我问着。

  大夫正捻着针尖的手指顿了一顿,自然没有说话。他应该是个哑巴,又怎能回答我的问题?

  夕姑姑已在一旁笑道:“公主,耐心些。听说这种针灸法化淤血最有效,这大夫很有把握呢。”

  大夫手中的针正扎在我的穴位中,继续慢慢捻着。

  我突然用力抽搐了一下,呻吟了一声,不安地在榻上蠕动着身体。

  “公主,不要乱动啊,正在针灸呢!”夕姑姑提醒我。

  “我……我肚子……一抽一抽地疼啊!”我叫唤着,满脸的苦楚不堪。

  金针迅速从我头部拔去,纤长而冰凉的手指迅速搭上了我的脉门。这一次,匆匆忙忙中,没有隔着层丝帕切脉,柔和的触感,是如此熟悉,那样明晰地提醒着我,我不是在做梦。

  “哦,这会子又不疼了。”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强笑道:“莫不是小家伙淘气,又在踢我了?”

  夕姑姑松了口气,说道:“哎……公主你缓和些说话吧,咱们可要给你吓坏了!”

  任凭那凉凉的手指切了半天脉,然后挪开,我轻轻笑道:“一直穿这么腥膻的衣服,你不难受么?”

  没有任何的回答,但一进一出的呼吸声,已传入耳朵,似比寻常时候沉重多了。

  “一直装哑巴不说话,你不难受么?”我又问。

  依然没有回答。

  我只得道:“你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就是想掩住自己的气息,也该找一种好闻些的味道掩饰,穿这样腥膻的衣服,只怕连吹出的埙声,都会带上一股子酸臭味了。”

  那人依旧安静,而夕姑姑已不安道:“公主,公主你在说什么呢?”

  “我没说什么。”我静静地回答:“我只是不想宇文清丢了他的江山而已。”

  向着那人的方向,我轻笑道:“如果你再不回去,安亦辰应该可以打到越州了。宇文昭虽然厉害,可毕竟老了;你两个哥哥,绝对不是安亦辰的对手。”

  “那些……本来就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们。”

  终于,他讲话了,低低沉沉,温和沉静中带了一抹无奈和淡愁,正是宇文清的声音。

  虽是料到,心里还跳了一跳,眼眶微微的热着,但我还算能保持平静,只是略带夸张地叹息着:“你先去把衣裳换了好不好?我快给你熏死了。”

  静默半天,然后是悉索起身离去的声音。

  夕姑姑局促不安地在一旁道:“公主……嗯,宇文公子来了好几天了,他……他坚持着不让公主知道是他来了。”

  不让我知道是他来了,为什么呢?为我们拖宕到今日,再也辨不分明的爱怨交织么?

  我们一直只是顺应着我们的心,走着我们的路,我没有做错什么,宇文清也没有做错什么,或者连安亦辰也没有错。

  我们都只是在渴望着,有一份真心相守的感情而已。

  可最终,谁也不能获得那份圆满。

  宇文清再想守护我,也终究会再度离去,回到他的父兄身边,做他的大越太子,与大晋的年轻将领安亦辰,生死相搏。

  脚步声传来,这一次,没有了羊膻气,素淡的青草气息,很洁净,很清新,若有若无笼来,如一层轻纱,一片薄雾。

  悲伤地轻轻一笑,我说道:“谢谢你安排青飒一路救护我,谢谢你引开了安亦辰的注意力,谢谢你……特地赶来治我的眼睛。”

  宇文清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我说着,然后清凉的手指扶了我的额,为我施针。

  我更倦了,几乎他才开始用针,我就睡着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我醒来时,虽然还在榻上,盖着厚厚的衾被,我的大夫却没有走。

  有些凉的手,将我的手握住,一起掖在被窝中。那样温暖的锦被,也不能让他的手和暖如春。那属于竹篁中寂寞少年的清新气息,当年让我欢喜雀跃心如鹿撞的气息,如今只是让我安静,一昧的安静,却在安静中一点点迫出香橙般的酸意来,让我一片黑暗的眼睛,阵阵的发热,却流不出泪来。

  侧过身子,将另一只手也握住他凉凉的手背,我低低叹问:“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么?”

  “等你的病好了,我也就好了。”宇文清轻轻说道:“若你无法恢复,这一辈子,我没法原谅自己。宇文家对不住你,宇文清……更对不住你。”

  “宇文家对不住我。但宇文清……没什么对不住我……”我说着,喉间哽住。我们之间有的,只是如蚕丝般一层一层交叠而成的误会,渐渐结成厚厚的茧,困住彼此,无法挣脱,也无法破茧而出,回到原来的执手相对。

  锦衾微微的抖动着。我伸出手来,向外摸去,摸着了宇文清埋于衾间的头,发丝一如当日的柔顺,想来亦是当年的漆黑如墨,光滑如缎;顺了头发往下摸着,终于摸到他的面颊,湿淋淋的;在我触着他的睫时,恰有一滴滚热的水滴,落于掌心。

  那滴水,忽然之间便烫着了我,发热的眼眶灼烧着,一瞬间,泪如泉涌,倾肆不可止。

  颤而凉的手指小心地拭着我的泪,然后我被揽到了他的怀里。他的胸脯很结实,却很瘦,骨骼硌住额,坚硬得让人心疼。他没有发出一点声息,但呼吸间的哽塞和不规则,以及胸膛的剧烈起伏,都似在无声地诉说,诉说他对我依然怀着的某种深沉情感。

  已是冬天了,真的很冷。便是两人相依,都无法汲取到足够的热量,去温暖彼此。

  宇文清为我进行的针灸治疗持续了十多天,我依旧是眼前漆黑一片,看不到一丝光亮。

  “是不是没办法恢复了?”

  这一日,宇文清收针时,我还出乎意料地没有睡着,遂不在意般淡淡问了一声。

  “我觉得……应该可以恢复。脑中的淤血,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宇文清宁和地回答着我,和之前的每一天那样,坐到我榻前,握着我的手,静静陪我片刻。

  “好不好,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已经离开越国那么久了……不要为我继续耽误了,你回去吧!”

  我从他的掌中,抽出了我的手。

  宇文清没有再过来抓我的手,只是静静坐着,呼吸有些急促;许久,他低低咳了两声,喘息片刻,缓缓向外行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听他离去,不由怅惘,将衾被掖了一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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