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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力拨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忽然之间,响起霸王临终之歌,隐隐有了四面楚歌的悲凉。虞兮虞兮奈若何!悲壮歌声如波浪,包围了和墨斋。

  到底是女子,最末一字终是气力不足,音调陡然下落,乱了乐章,却更添一份凄苦,闻之心酸。

  “洛某有急事暂时离去,上官小姐自行随意……”等不到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洛谦就已匆匆入了竹林。

  我轻笑,循着歌声望去,碧色竹林中有一个女子的娉婷背影。乌发丰厚,懒懒地斜披着,衣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玉肌,身下玫色长裙与翠碧竹叶比俏,色彩绚丽之足,倒要叫得整个天地都黯淡了。这婉转歌喉的女子,仅隐若身影,也真真是一代佳人。

  而后,她便随着洛谦进了翠竹深处,连艳丽裙角也瞧不见了。

  微风拂过,将方才答题的宣纸吹翘起了一角。一对佳人,他竟是这样看待上官毅之与柳依依,旁观未必清,我取了书桌角上的镇纸压住这一行字,顺着就坐在了木椅上。

  累,真累!昨夜本就睡得不安宁,刚刚又是一场心力角斗,如今放松下来,脑子只觉得眩晕。身子不自觉地靠上了椅背,碧波翠竹的清香一缕一缕地散进屋子,我阖上双眼,恬静入睡。

  迷迷糊糊间,脖颈处好像塞入一件东西,轻轻摩擦到了耳垂,微微发痒,我睁开了眼眸。

  如玉的脸庞就在眼前,我惊呆。

  “这样睡,醒来后肩膀会很酸。”洛谦半弯着腰,右手扶着我的头,将小靠垫塞到我肩下。

  他语调轻柔,密长的睫毛微微浮动。

  “多谢,我不困了。”我似乎闻到了极淡的墨香,清若幽水。

  “嗯。”他指尖抽离我的丝发间,缓慢地,时间似乎凝固。

  一时沉静,他挺起身,踱步离开我有一丈远。我亦站起,眼角余光却看到了他的手腕,玉石般的肌肤上有一道抓痕,很新,似是尖长指甲刮的。

  “对不起,留你一个人等了许久。”他暖暖地道歉,随后便恢复了开始初的冷淡温和:“先前说的楚河汉界,上官小姐明白了吗?”

  我淡道:“等到事成,我自会离去!”

  它日目标达成,他稳掌朝局,我换回一份休书,重得自由之身,从此两人再无瓜葛。我本不是古时三从四德的女子,也不在意所谓名节。

  见我平静,洛谦略讶道:“丝毫不介意吗?”

  我莞尔一笑,道:“这本就是件无头无脑的怪事,我又何需在意?只是但求丞相日后撰休书时,用词贤惠,以便扶柳仍可觅得良婿。”

  听我话语大胆,洛谦一愣,随即浅浅笑道:“难怪前日大将军叮嘱,小女看似娴静,实则刁钻。今日一见,果真不假,不过我认为上官小姐实仍性情中人,更俱大将风度。”

  “丞相缪赞,”我回道:“扶柳万不及丞相谋智。”

  “倒有些讽刺了。”洛谦轻笑道:“日后生活在一起,不要叫丞相了,旁人不好想。”

  哪有妻子称丈夫丞相的,可要怎样称呼?

  对百姓而言,他们要谦卑地尊一声相爷,对官员而言,他们要讨好地称一声丞相,只有那高官重臣才唤得起一声洛相。

  “那洛大人,”我婉转道,不能直呼大人,就加上姓氏,“也不必叫我上官小姐,家中父兄皆唤我扶柳。”

  “无双公子可在京城将军府?”洛谦突兀问道。

  我诧异,刚才他明知泓先生是哥师傅,就也应该打探到泓先生八年前已飘然远游,不知踪迹了,“洛大人既知哥与先生渊源,怎不晓这几年的事端?”

  “当然无法知道,我刚才所言全是传闻。”洛谦笑得无害,偏偏又带着得意,“十八年前,无双公子拒官归隐,世人皆不知其去向。只是最近朝堂上传得凶,说,骠骑将军所布阵法与无双公子极为相似,定是其徒,而且有人曾在将军帐内发现阵法要诀,字体秀丽,为女子书写,故又传言,无双公子收有一神秘女弟子,精通奇阵。”

  我惊怔,断续的碎片,竟被他连起,猜透。

  “无双公子,绝世无双,一绝奇门遁甲之术,二绝棋秤天下,当年一招龙抬首,不知胜了多少宇内高手。不想今日还可有幸亲见这绝世高招。”不知何时洛谦已摆好棋局,一具很旧的桐木棋盘,两个枯藤编织的棋盒,无数颗竹质棋子,翠绿,麻黄,装满了藤盒。

  这又是他先前准备好的吗?我笑了,道:“扶柳只跟了先生两年,未曾习过围棋。”停了一下,又道:“八年前,泓先生就云游四方了,至今没有消息。”

  洛谦手一松,棋子从他手缝中滑落,洒了半角棋盘,显然他是失望的。不过很快,他又笑起:“那我教你吧。”

  围棋主要在于计算,这个尚好,从小我数学不错。况且落子布局常有兵法融合其中,而且洛谦又讲得极为通俗易懂,是故,半日下来,我也能下得似模像样了。

  凝望棋局,我轻拧眉头,虽然洛谦已故意让了我好几手,但毕竟初学,下至中盘,已无处落子,粗略计算一番,相差十目多,无法再扭转乾坤,正要举手投子认输。这时洛文却走了进来,弯腰禀道:“相爷,工部刘侍郎求见。”

  洛谦挥手淡笑:“带他进来吧。”洛文便退了下去。

  我亦起身,投子,笑道:“这盘棋扶柳认输了,待我回去好生想一想,下次定能赢过洛大人。”缓缓走向门口。

  “扶柳。”听见洛谦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腔调悠扬,仿佛带着江南水雾,迷离了人心。

  我停在了门槛前,回首,只露半面脸。

  “柳叶弯眉,不必再画。”洛谦笑得温和,不似哥的笑容,夏阳般帜热,明朗,黄金梧桐叶样的灿耀夺目,恰如半升的朝阳,清柔,让温暖在空气中慢慢荡漾开来。

  我嫣然巧笑;“我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不必妆粉扫眉,也自能动人心魄。

  只是,何时我才能问上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

  天朔八年,九月十八,清晨,薄雾。

  刚让碧衫收拾好发髻,洛文就端着一碗汤面进来。他微微躬身,放下碗碟,退了四五步,才垂手而立。

  这滚烫的汤面显然是刚做好的,腾腾升起的热气,像是窗外的晨雾,朦胧看不清,但却是温暖的。

  我笑问:“今早文总管怎么亲自送来?”

  洛文略有讶意,抬头看我,回道:“今早相爷离府,特意嘱咐,夫人生辰,理应庆祝,先备寿面,待下朝后,再陪夫人。”

  “哦,我倒忘了。”我脸有憾色,“却不想丞相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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