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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刘腾不动声色地跟踪她到了瑶光寺,又见她径直进了高英的禅房,见四下无人,他便壮着胆子凑到门前,借着门缝偷偷往里张望着。只见高英穿着一身缁衣布屣,手持念珠,正在榻上打坐,几年不见的她清瘦了许多,两颊凹陷,颧骨高耸,与当年盛气凌人的高皇后简直判若两人。

  接着,禅房里便响起琉香语带讥讽的声音:“给太后娘娘请安。”

  “我已经不是太后了,坐在你面前的,是瑶光寺的比丘尼慈义。”高英淡淡地回她。

  “看来几年不见,您已经脱胎换骨,得道入境了!”琉香眼底透出犹如针尖一般的锐光。

  “贫尼这几年研习佛经,又蒙师父教诲,已深感罪孽深重,施主又何必再来打扰修行人的清净。”高英紧绷的脸上露出厌烦之色。

  “我并不想打扰法师清修,只是有些俗世中的旧债,您不得不还!”琉香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什么旧债?”高英盯着手中的佛珠,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

  “前两日太史向太后进言,称天象异变,是有贵者将死之兆!放眼大魏天下,再贵又有谁能贵得过您?既曾是正宫皇后,又曾为太后,天数如此,恐怕不是凡夫能够左右的!”

  “怎么,你们逐我入佛寺还不够,还要让我一命归天才肯罢休?”高英紧紧攥着佛珠,手指关节都隐隐有些发白。

  “您误会了,琉香此次前来,并不是来索命,而是来救命的。”琉香淡淡一笑。

  “救命?”高英困惑地蹙起了眉。

  “只要您肯说出于皇后被害的真相,我一定在太后面前为您求情,请她网开一面!”琉香终于抛出了心底真正想说的话。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高英长舒了一口气,“三年前我就跟你们说过,于皇后并不是我害死的,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相信?”

  “除了你,偌大的宫廷之中,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会与此事牵扯!”

  听到这里,门外的刘腾心中重重地一震,也弄清了整件事的关键。原来,琉香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逼高后说出于皇后被害的真相!

  其实这件事的真相,他知道的啊……

  望着头顶阳光刺眼的天空,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天晚上,月光从崇训宫的窗棂照进来,投在紫檀榻的长案上,泛着银白色的光芒。

  仙真披着宽大的雪色单衣,倚在榻上批阅着奏章,面前的长案亦是堆满卷宗。不远处,金凤烛台上插满枝状的红烛,将整座寝宫照得通亮。

  过了好一会儿,她大概是感觉有些累了,便放下奏章,用手轻轻地揉了揉微胀的太阳穴,然后不经意地抬起头,向外望去,却见榻下不知何时跪着一个人,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端详了半天,不由得失声叫起他的名字:“刘腾,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刘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一下一下用力地磕着头,声音不住地颤抖:“娘娘,老奴知道于皇后的死因,就请您放过慈义法师吧。她已经不再是宫里的人,不应再牵扯到这些凡尘俗事中。至少,留她一条性命吧!”

  仙真一时间一片茫然:“你在说什么?”

  刘腾老泪纵横道:“真正毒害于皇后的人,只有老奴知道!”

  仙真大惊:“是谁?”

  “是……”话到嘴边,刘腾又犹豫了半晌,才闭着眼睛脱口,“是先帝!”

  哪知话音刚落,仙真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听得不远处一声刺耳的响。

  寝宫内的两人齐齐回过头,只见琉香站在门前,脚下是一地茶盘的碎片,在月光下反射着突兀的光。

  如同被一个晴天霹雳击中,她疯了似的扑上来,狠狠揪起刘腾的衣领,瞪大眼睛吼道:“你说什么?你说是先帝害死了于皇后,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确实……确实是先帝所为!”刘腾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痛哭流涕起来。

  “他和于皇后如此恩爱,怎么会害她!这绝不可能!”琉香声音嘶哑地狂喊着,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

  就连高坐在榻上的仙真,也是面色苍白,双眼失神。

  “老奴对天发誓,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正是因为先帝疼爱于皇后,才不忍心依照祖制在天下人面前赐死她。与其由大臣们动手,倒不如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送她西去。至少,她是死在最幸福的时候,更不会受到比死更痛苦的折磨。”

  听完这番话,琉香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的,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

  这是真的吗?

  她虚耗半生所追寻的谜底,从地狱兜转回来索要的答案,竟是这样的……

  杀死于皇后的,竟是她最爱也是最信任的人!这寂寂深宫之中,还有什么人,什么感情是可以相信的呢?!

  寒意,从未有过的寒意席卷过她的身体,即便她能强掩住脸上的悲,却怎么也藏不住心底的痛,回首望去,十几年前被人强灌下毒药那残忍而痛苦的一幕,仍然深深烙在她的记忆里,同伴的哭喊声,犹如尖锐的锋刀不停剐割着她。难怪,皇上会在于后死后,将万寿宫里的人全都毒死,为的就是毁掉一切证据,他也担心真相有一天会浮出水面!

  仙真望了她一眼,长叹一声,低低地劝道:“琉香,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事者也都已经安息,咱们就不要再去计较这些恩怨了好不好?放下,也许会让你活得轻松得多。”

  琉香此刻眼神茫然而又狂乱,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喑哑的声音:“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即便冒着再死一次的风险,我也要问问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的主子……在她死后,又有没有过悔恨,有没有梦见她七窍流血的惨状!”

  说罢,她生生地落下泪,头也不回地奔出寝宫大门。

  偌大的寝宫里,一片寂静。

  仙真也怔怔地僵在榻上,眼中的光芒凝固,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刘腾又壮起胆子,再次恳求道:“太后,此事真的与慈义法师无关,就请您放过她吧!”

  隔了好一会儿,仙真才缓缓回过神来,眼中透出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听到这句话,刘腾心里纵然有再多的担忧,再多的不安,还是颤抖地站起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哪知,第二天清晨,还是从瑶光寺传来高英自尽的消息。

  也许是她已经完全厌世,又或许是她害怕宫中更残酷的报复,宁可自己结束生命,也要保留作为曾经的太后的一丝自尊。然而,即便在她死后,也没能再享受一个太后所能享受到的尊荣,而是以尼礼简单地葬于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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