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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耶律贤亦知他的心情,摇了摇头:“朕一直认为,朕没做错。尤其是这些年来,随着时间推移,燕燕成为朕的左膀右臂,朕以为,你们的伤口,会随着时间而愈合。可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露出愧疚之色:“长生天却让朕在人生的最后遇到玉箫,她让朕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

  燕燕是个好女人,聪明大气,他因为一己私心将她禁锢在宫中,她却安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为了他和大辽尽心尽力,还给了他六个聪慧可爱的孩子。她包容了玉箫,他相信她会善待玉箫和孩子。可正因为她的宽容,让他知道,她不爱他,她爱的人,仍然是韩德让。

  感情是排他的,在以前,他以为他对燕燕的那种感情是爱,而只有他自己真正爱过以后,他才明白,爱是什么。

  同样,也更明白,当初他对韩德让和燕燕的伤害有多深,多残忍。

  他长叹一声,看着韩德让,终于说出心里的话:“对不起,德让,朕如今才知道,当日伤你有多深——”

  说到这里,耶律贤猛烈地咳嗽起来,韩德让忙扶住他,喂他喝水,轻拍他的背部。

  耶律贤一把抓住韩德让,急切而焦灼:“这个世上,朕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不多,你算一个,燕燕算一个。韩二哥,朕、朕将燕燕和孩子们都托付给你,望你、望你们保护文殊奴……”

  韩德让震惊地跪下:“主上——”

  他听出了耶律贤的意思,只觉得既荒谬又悲怆,下意识想抗拒。

  就听得耶律贤低声说:“燕燕爱的,始终只有你一个。”

  §第219章 景宗之死2

  韩德让只觉得耳边似一阵轰鸣,如雷霆炸响,炸得他五感俱失,他甚至不知道这场君臣对话是怎么结束的,他是怎么离开耶律贤宫帐的。

  直到他回过神来,已经是在行宫的后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的。

  眼前一泓清泉,水声潺潺,让他从魂游天外中渐渐回神。

  他一时尚无法消化耶律贤的话,干脆坐在湖边山石上把心情冷静下来。他明白耶律贤说这话的心态和目的,他看着皇帝从四岁成长到壮年,两人之间的了解和默契,让他们可以说是几乎一个眼神一个词语就能够彼此明白。

  只除了燕燕那一次,他低估了他的帝王。

  一旦皇帝重新恢复成“明扆”,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韩德让都太过了解。

  所以他反而更加震惊。

  他看得出耶律贤的心机,看得出耶律贤的担忧,所以他更看得出来,耶律贤最后的那句话,并不是谎言,而是真相。

  是的,燕燕爱他。

  所以她才会对耶律贤的出轨充满包容,才会对垂危的耶律贤充满怜惜,甚至愿意为挽救耶律贤的生命去向她所不信奉的佛法低头,并为了让耶律贤有活下来的力量,还让玉箫去皇帝床前照顾他。

  这一切,让不懂他们三人的旁人以为这是至爱。唯有他们三人彼此明白,或是至情,却不是至爱。

  燕燕本来就是这样的至情之人,她会为了家国天下而入宫,也会为了对耶律贤的十几年夫妻之情、帝后之缘而全力维护耶律贤。

  但是,这不是爱。

  耶律贤看得清清楚楚。

  而他,也应该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只是在此之前,他不敢睁开眼睛看清楚。

  韩德让长长吁了口气,振衣站起,准备出宫。

  刚绕过一个小径,他忽然看到梁王耶律隆绪的近侍挞不阿站在一座廊桥边,不由一怔。再将目光在附近搜索,果然看到耶律隆绪正站在桥上,怔怔地遥望着远方,脸上仍有泪痕。

  韩德让本欲悄然离开,可是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挞不阿见了他就要行礼,韩德让摆摆手,挞不阿会意,忙悄然退后。

  他自南京回上京,经常出入宫禁,而燕燕又有意识地让这几个皇子皇女与他亲近,甚至耶律贤也会对这些孩子说起当年他才四岁时就被韩德让照顾长大的旧事,令得这几个皇子皇女,对韩德让格外亲近。

  但见耶律隆绪仍在怔怔出神,韩德让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文殊奴,你没事吧?”

  隆绪闻言转头看到韩德让,吓了一跳,慌忙拭去眼泪,勉强答道:“我,我没事。”

  韩德让看着这个身子已经快到他肩膀高,脸上却仍带着稚气的孩子,轻叹一声,拉着他走到凭栏处,温声道:“你有什么心事尽可以和我说。”

  隆绪沉默半晌,就在韩德让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忽然道:“太傅,父皇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韩德让没有说话,他不想说,不,他会好的。但他更不能说,是,他不会好了,甚至就在这几天了。

  前者欺骗,后者伤人。

  他只是默默地把这个孩子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就如同当年他这样拍着还年少时的耶律贤一样。

  很奇异地,隆绪也同样被安抚了。这样亲密的动作,韩德让对耶律贤做过,但他没有对隆绪做过。

  但是隆绪在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被别人用这样的姿势安慰过。臣下奴仆们不敢,母亲一直忙于政务,父亲一直在生病,纵然想对孩子们亲近一些,他下面还有更小的弟弟妹妹们争着扑到父母的怀中求拥抱求抚慰。隆绪总是在心里说,他是大哥,他是最懂事的,他要以身作则……

  然而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他也需要一个怀抱给他撒娇,给他安慰。

  而眼前这个怀抱,意外地让他安心。

  “他一天比一天更瘦,我都不敢去看他。我,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父皇的儿子,却不敢去看他。”隆绪的声音断断续续:“母后那么忙,普贤奴、胡都堇他们还那么小。我是大哥,我要照顾弟弟妹妹。可是,我好怕,我好怕父皇离开我们。太傅,要是父皇离开了我们,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护好母后和弟弟妹妹。”

  韩德让轻轻地为他抹去眼泪,郑重承诺道:“文殊奴,别怕。休哥惕隐、达凛将军,还有我,我们大家会保护好你们和你母后的。”

  隆绪扑到韩德让怀里道:“大家真的都会保护我们吗?”

  韩德让抱住隆绪正在长高而显得瘦弱的身躯道:“会的,您放心。我们所有人都会保护您,忠于您。”

  这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祥古山事变的时候,那个四岁的孩子偎在他的怀中,似乎他就是整个世界的感觉。

  §第220章 景宗之死3

  韩德让走了,耶律隆绪这一夜,睡得格外安心。他很久没睡得如此有安全感了。自从父皇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母后一边忙于国政,一边还要照顾父皇,实在是没有精力去顾及他的心情,更无人能发现他的恐惧和不安。

  他要压下这种恐惧和不安,还要去照顾弟妹,可是这种强压下的情绪,最终会变成他的噩梦。

  而这一夜,他无梦到天明。

  这一天,皇帝召见了他。

  皇帝的状态已经很差了,平时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有时候甚至坐不起来。但这几天精神忽然好转了许多,有时甚至可以坐起来说话。

  耶律隆绪到的时候,皇帝又处在昏迷中,他只有趴在床边,等着父皇醒来。

  耶律贤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长子趴在床边,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眼眶泛红,却倔强着不肯落泪。

  耶律贤嘴角抽动了一下,缓慢地说:“文殊奴,父皇要走了。以后你就是大辽皇帝,你害怕吗?”

  耶律隆绪先是摇了摇头,想说不害怕,却见耶律贤慈爱地注视着他,在这看透内心的眼神中,他终于低下头,将头靠近耶律贤的手,两行清泪落下,说:“害怕。”

  耶律贤轻轻地说:“其实父皇也害怕。”

  耶律隆绪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在孩子眼中,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就算他长年在病榻上,可是他的成就,却是印刻在孩子的心中。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吗?

  他的眼神里,已经透出了他的疑问。

  耶律贤笑了笑,轻声说:“可是就算再害怕,也要勇敢地挺身而出,因为作为皇帝,没有人会让你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记住了吗?”

  耶律隆绪问他:“父皇,那我该怎么办?”

  耶律贤看着儿子,忽然转过头对婆儿说:“朕想再看一次蓝天,你去准备轮车。”

  婆儿一惊,想劝阻:“主上!”如今他的身体,哪能再吹风,又哪有力气坐在车上。

  耶律贤笑了:“朕知道自己的身体,可以的。把朕放到轮车上,让文殊奴推着朕走走。”

  婆儿无奈,只得应是。

  时近深秋,大片枫叶,红如血染。

  焦山行宫长廊如今空无一人,只余落叶。

  耶律隆绪推着耶律贤,慢慢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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