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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此时营中已经乱成一团,楚补见状,忙退了出来。他本是想就此离开,去回报耶律贤,然而转念一想,却又骑上马,悄然而去。

  近侍小哥果然是出逃了,他是在天亮之初,躲在被杀死的奴隶尸体下,被拉到乱葬岗上,装成死尸逃了出来。他也不敢回家,只站在家附近的山坡上,最后看了一眼父母所住的帐篷,就要离开。忽然听得背后有人道:“就这么走了,也不向你爹娘告个别吗?”

  小哥一惊,就要拔刀,却被那人按住,冷笑道:“这会儿若是惊动旁人,你想死吗?”

  小哥听出那人声音,哑声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抓我的吗?”他顿了顿,又道,“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反正我这次逃出来,就是准备豁出这条命的。”

  那人站在暗处,冷笑道:“我抓你做什么?我是怕你做傻事。”见小哥神情迷惘,又道,“小哥,你以为你能逃得出去?你逃走了,你以为主上不会追究你家里人的罪责?”

  小哥目眦欲裂,想要扑上去,却被那人按住。他嘶声叫道:“我要杀了你!”

  那人反问:“你真有杀人的心,杀人的胆?”

  小哥咬牙:“为什么没有?为了活命,我敢逃走;为了我家人的安全,我就敢拼命!”

  那人冷笑道:“好,你既然敢杀人,为什么不一劳永逸呢?”

  小哥一怔:“一劳永逸?”

  那人道:“谁叫你活不了,你就跟他一起死,这才是草原汉子干的事儿。”

  小哥顿时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我、我——不行,会死很多人的,会死很多人的——”

  那人冷冷地道:“你以为你们现在就不会死吗?”

  小哥顿时怔住了,那人俯身,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小哥先是恐惧,后是犹豫,最终朝那人磕了几个响头道:“好,只要你能够让我爹娘没事,我这命,就交给你了。”

  小哥走远了,朝着穆宗营地的方向而去。

  那人远远地看着小哥的方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正是楚补。

  他的命运曾经和这些侍从一样,被选入宫,被指派服役。他运气好,被指派到耶律贤身边,虽然一开始他也是带着任务去的,以贴身近侍的身份去听命监视那个皇子。然而他亲手抚养那个可怜的小皇子从孩童慢慢长大,十余年来,渐渐地已经养出感情来了。韩匡嗣善于笼络人心,以应天太后之厉害、李胡之残暴、穆宗之多疑,皆能够信任于他,更何况楚补这等侍从奴隶。再加上人皆有趋吉避害之心,相比穆宗的好杀、罨撒葛的无情,耶律贤成了最好的主子。

  这些年以来,耶律贤身边一开始也都是穆宗兄弟所派之人,然而随着时移势易,渐渐地,那些能收买的被收买了,能降伏的被降伏了;不能收伏的或自己倾轧内斗,或出点头疼脑热、走路摔跤之类的意外,而渐渐被排挤了出去;剩下的少数便被这些小侍声东击西,吹捧引导,并不起什么作用,只能作为以释罨撒葛疑心的摆设罢了。

  楚补抬头望天,想起了白海。当年若不是白海手一抬把他指进服侍耶律贤的侍人中,或许他早已经尸骨无存了吧。

  人之际遇,真是神秘难测。

  转眼,就到了穆宗去黑山冬捺钵的日子,罨撒葛列了名单,这个名单上,没有喜隐,也没有耶律贤。

  李胡谋逆案余波犹在,喜隐现在亦是形同幽禁。喜隐本是谋求这一次的出行,以求摆脱幽禁之令,然而罨撒葛却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喜隐新婚,乌骨里怀孕了,所以让他留在家里陪妻子。

  而耶律贤被留下的原因则是,他之前曾经发病,黑山太冷,所以为了他的身体,还是不去为好。之前耶律贤以此理由,而求得出宫建府的机会,但此时罨撒葛以此原因留住他,却令他心中警惕。莫不是罨撒葛发现了什么,以至于……

  罨撒葛也不知道为什么,临近穆宗出发前,他总有些心惊胆战。所以他这次依旧没有跟着穆宗一起去黑山,而是留在上京,控制住太宗所留下的国阿辇斡鲁朵和穆宗的夺里本斡鲁朵。同时,也将最有可能生事的喜隐和耶律贤留在上京,控制在自己手中。

  “怎么办?”耶律贤房中,韩德让有些焦虑,“我们都安排好了,可是大王若不在黑山,只怕是……”

  耶律贤却沉着地说:“没关系,我们这时候不能着急,若是招致太平王怀疑,反而不好。”

  韩匡嗣却道:“没关系,如若有事,我当会即时传信,沿途也会留下人马,一旦有事,即安排大王千里驰行,赶往黑山。”

  韩德让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韩匡嗣走后,耶律贤却有些感慨,转头问韩德让:“德让,你怕不怕?”

  韩德让一怔:“怕什么?”

  耶律贤叹息道:“这是一次冒险,也许我们所有人都会丢掉性命。”

  韩德让一惊:“大王何出此言?”事到临头,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他退缩了?

  耶律贤看出韩德让的心思,摇头道:“你放心,我并不是胆怯退缩。”他看着韩德让,放缓了声音,“只是忽然觉得,德让,我是生就宿命,不得不为,而你,已经为我牺牲了少年时光,这十几年来,少与家人团聚,始终如履薄冰。如今年华正茂,想来必有许多美貌姑娘对你倾心。将来你会有妻、有子,你还有大好将来,无限可能。如今却要同我一道走上这生死玄关,值得吗?”

  韩德让听到这里,也是无限感慨。这十几年来,若说没有动摇过,是不可能的。十来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飞扬的时候,而他却十几年如一日在这深宫中,陪伴一个抗拒任何人接近的孩子,保护着他,教导着他,帮助他在一个残忍好杀的皇帝手底下活下去,并取得对方的信任,帮助他在一个时时忌惮他的亲王眼皮底下伪装示弱,暗暗发展才华和雄心。

  让他一直走下来的,不只是家族的重任,不只是父亲的嘱托,更有对眼前这个孩子的怜惜和感情。

  但十几年走过来,每一天都似在刀锋底下生活,也让他有了一颗几乎苍老的心。如果不是燕燕,不是那个太过热情太过活泼的少女,或许他甚至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青春,什么叫心跳。

  除了父母亲人外,耶律贤和燕燕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他的心底甚至有时候还超过了父母亲人。

  看着耶律贤的眼神,他摇了摇头:“不,大王,德让此生无悔。”

  耶律贤看着韩德让的眼神,心里紧绷着的感觉忽然松了下来,他心中是有畏惧的,他怕韩德让会离开他。尽管他知道,这次如果成功的话,他就会是皇帝,会有许多许多的人愿意向他效忠。他们可能比韩德让更有势力、更有能力,甚至也能为他而死。

  可是这些人都不是韩德让,不是那个从四岁开始就抱着他,牵着他,扶着他,十几年来处处保护他、为他鞠躬尽瘁的韩德让。

  所以,他才会问这番话,他才会问,就算是你的妻子、你的儿女,会不会比我更重要。

  他松了口气,他放心了。

  他看着韩德让,缓缓地道:“德让,或许推行汉化,真是我们这一脉的宿命。太祖皇帝兴建汉城,而得天下,临终时想让我的祖父人皇王继续推行汉化,可是我祖父不但为此丢掉了皇位,还丢掉了性命。父皇为此得罪八部大人,被谋逆的察割所杀……”

  韩德让亦不禁唏嘘:“大王——”这十几年来,眼前的皇子所承受的一切,他都是一直陪伴着他度过的,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身上承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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