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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快走到寝宫时,他看着银光泻了一地,忽然想起一事,站住脚步问婆儿:“今日是十几?”

  婆儿不解其意,正在细想之时,耶律贤却已转身向外行去。

  婆儿一惊,道:“大王,您去哪里?”

  耶律贤握了握拳头:“出宫。我和人约了,月圆之夜相见的。”

  §第64章 月夜赴约3

  他想起来了,今天上午他其实已经在策划着下午出门的事,上次他和燕燕相约,就是在月圆之夜酒肆相见。谁知道术里报信,只没受刑,他晕倒之后,一醒来就因为只没的伤情而忧心重重,再加上安排安只去劝慰只没,以至于到了如今这时候,才想起此事来。

  婆儿也想起来了,耶律贤要出门,他自然是要事先安排好一切事宜,只是今天他也顾不得此事了。此时听到耶律贤如此一说,顿时也想起来了。

  只是……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摇头劝道:“大王,已经入夜了,只怕燕燕姑娘早已经回去了,酒肆也早已经关门了。”

  耶律贤摇了摇头:“不,我要去。我不想对她失约。”

  虽然明知道,她已经离开的可能性很大,可是,他还是想去。

  虽然明知道,他此时出去,开宫门、动马车,甚至是犯夜禁出皇城入汉城,半夜跑到一个明明已经关门的酒肆前,是一种很傻很疯狂的行为,可是,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压抑,他只想这么漫无目的任性放肆一回。否则的话,他怕自己会真的发疯,会去杀人。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一件明明知道全无理智,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可是,哪怕是飞蛾扑火,卧冰求鲤,他也想做这么一回。

  婆儿看着他的脸色,月光下耶律贤的脸色很可怕,这样的脸色让婆儿不敢说出劝阻的话来,只能听从吩咐,一边叫人去取令牌通知开宫门、备马车,一边去拿了披风来给耶律贤披上,又倒了滚热的药茶来让耶律贤喝下,这才陪着他出宫上了马车,直往汉城。

  夜已深,寂静的大街上,只有他这一行人,直往西而去,再开皇城西门,往汉城而去。

  他这一趟出去,自然是关隘重重,但此时穆宗已经睡下,罨撒葛又在宫外王府之中。执掌宫中禁卫的是他的心腹女里,而他自己又掌皇城禁卫,一声令下,就算有人暗中生疑,也不敢违拗,因此一路行来无阻,直至酒楼。

  他本以为此刻酒肆早已经关门,而这一外出举动,亦不过是他压抑已久的一次宣泄罢了。

  可是没有想到,马车停下,他掀帘往外看去时,却看到酒楼中依旧亮着灯。

  他一怔,心头忽然狂跳起来,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上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然而他又不可抑制地去想这种可能。

  耶律贤跳下马车,如此的急切,脚一软直接摔倒在地。然而他顾不得什么,推开婆儿想要搀扶的手,自己跳了起来,冲向酒肆内。

  此时酒肆内已经没什么人,桌子几乎都收拾了,凳子倒放在桌上,连店小二也只剩了两个在打盹。但却还有一张桌子没收拾,上面摆着一壶酒、几碟肉食,一个女子面对着酒肆门口坐着,柜台的灯从她身后映出,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脸。

  耶律贤眯起眼睛,还不及辨认清楚,就看到那女子站了起来,向着他招手:“咦,你还真的来了啊!”

  这一刹那,如天地间万道金光绽开,如百鸟齐鸣、百花齐放,如神迹降世,如枯木逢春。在耶律贤这一生最痛苦最压抑最愤怒最绝望的一天,忽然间觉得,人生还是有一些事,值得他活下去,值得他继续忍受命运的苛待,让他有了在被击败时不顾一切奋斗的力量。

  或者,人生并不全是一碗又一碗的苦药,而在苦药之中,有时候还有一块蜜饯。

  耶律贤顾不得风雅的仪态,顾不得皇子的尊贵,看着那少女站起来,从一片金光中向他走来时,忽然间泪流满面。

  他捂住脸,却捂不住泪水肆涌而出。他看不清眼前的少女,然后,却被她拥入怀中。

  他听得她轻轻地,甚至是笨拙地拍着他的后背:“哭吧,哭吧,我知道,你一定非常伤心,一定非常愤怒,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

  耶律贤紧握双拳,他想努力克制住自己,他在努力转移话题:“你怎么还在?”

  就听得燕燕说:“我在等你。”

  耶律贤只觉得胸口一紧,痛得他近乎窒息。他喃喃地说:“你在等我,呵呵,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你,在等我……”

  燕燕轻声说:“是,我在等你。”

  耶律贤试图克制自己的失控:“谢谢你!”

  燕燕轻声问:“你没事吧?”

  耶律贤轻声回道:“我没事,没事……”忽然间他的精神崩溃了,俯身将燕燕紧紧抱在怀里,发泄一般地发出连续不断的嘶吼声。

  燕燕先是一僵,但却立刻反抱住耶律贤。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是她知道,此刻,他需要她。

  她从小娇生惯养,不知人间愁苦,虽然见过战争,见过血腥,见过暴戾,也曾经命悬一线,但她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沉重的伤痛,如此悲怆的嘶吼。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哭,很想抱住耶律贤一起痛哭。

  她这样想了,就这样做了。

  于是她也哭了,她的心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尽管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然而她的心跟他一样的悲伤。

  听到燕燕的哭声,耶律贤心中累积了十几年的伤痛,忽然也在这哭声中渐渐地减弱了。她像是草原上的仙女,把压在他心头的一重又一重的伤痛给搬走了许多,那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似乎真的少了,让他能够喘过气来,让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行尸走肉,让他感觉能活下去了。

  耶律贤的哭声渐渐停息,终于,他平静了下来。

  婆儿已经走到酒肆后堂,打了热水,用自己带来的新巾子给耶律贤和燕燕擦过脸,又退了下去。

  耶律贤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燕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才说:“我本来来了的,但后来良哥跑来跟我说,宫里出事了。我就跑到宫门外,想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又想见你。但后来听说,你晕倒了,而且爹爹看到我在宫外,就不许我进宫去找你。我本想回家,但想着我们约好了的,万一你来了没看到我,岂不是我失约?就算你没来,万一你派人过来找我,我不在也不好。于是,我就又回来了。”

  耶律贤问她:“那你就等到现在?其他人都走了,酒肆关门的时间到了,你就可以走了啊,为什么还继续在这里等?”

  燕燕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想着,今天你遇到了这么大的事,肯定不会来了。但又想着,今天你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我更不能失约让你难过。于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样等啊等的。他们要关门了,我就给了钱,让他们给我留着门,留着这个座位继续等。”

  耶律贤心中五味杂陈,沉默良久,才道:“若是我不来呢,你岂不是要等一夜?”

  燕燕忽然笑了:“其实我觉得你可能不会来,但是不管你来不来,我们已经约好了,我自然要等你。”她有些迷惘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想着,今天你已经遇上够多的事了,我不想再做让你不开心的人……就算等一夜,对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但对你来说,就少了一件伤害你的事啊。”

  耶律贤的心,就在这一刻被击中了。

  他想,长生天对他虽然苛刻,但是至少,把她送到了他的身边,就因为这,他不恨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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