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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韩德让想到今日一连串的误打误撞,心中也不禁有些赞同,若不是她傻傻地不知道绑好肖古,也不至于刚好在被追捕时,有那个真肖古出来为她顶了祸。但看着燕燕得意的样子,夸奖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沉着脸训道:“但运气不会每次都有,你以后做事多几分小心谨慎,多想想自己和家人。”

  燕燕心中高兴,知道他这话,纯是为自己的安危着想,只笑嘻嘻不住点头连声应是,两人手拉着手往前走。一抬头见太阳就要落山了,她忽然来了兴致,指着前面一座高台:“德让哥哥,咱们快跑,上那个高台,瞧瞧能不能抢在太阳落山前跑到顶上去,咱们和太阳赛跑,怎么样?”

  韩德让此时因大难方脱,不禁也升起几分久违了的少年意气来,笑道:“好吧,那咱们就跑上去。你可不许跑一半要我拉着。”

  燕燕不服气:“才不呢,我一定跑得比你快。”话未说完,她便乘着韩德让还未开始跑,取了个巧,自己偷偷抢跑上前了。韩德让怔了一下,看着小姑娘的得意样儿,笑着摇摇头,也一起跑了上去。

  两人便真的起了与太阳赛跑的心思,一口气跑上那高台顶。燕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堪堪比韩德让快上一步先到顶峰,瞧着西边落日余晖,将天空染红了半边,层层分明,格外美丽。

  燕燕在台上兴奋不已,跳跃高呼:“噢,我比太阳跑得快了,哈哈哈……”

  韩德让倚在台边,笑看着燕燕兴奋不已的样子。他自然是故意让了燕燕一步的。今日她多方涉险,他也怕让她受惊,落下心事来。所以离开行宫以后,便不直接带她回去面对萧思温这些长辈,而是带着她逛幽州城,寻些别的事情来让她放下心情。瞧着这小姑娘兴奋雀跃的样子,看她恢复得倒快,如今已经全无心事了。

  燕燕跳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拉住韩德让的手:“德让哥哥,你瞧这夕阳多美。”韩德让“嗯”了一声,道:“是啊,素日我们都在平地上看,如今在这高台上,另有一番韵味呢。”

  燕燕站在高台上,四下望去,叹道:“这台好高,简直可以一眼看到城外去。”韩德让怔了一怔,叹道:“原来,是在这里。”

  燕燕不解:“什么?德让哥哥,这是什么台?”

  韩德让道:“我听说这城中有一座高台,比城墙还高,叫燕云台。不想我们误打误撞,竟到此处。”

  燕燕好奇地问他:“燕云台,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时候造的?”

  韩德让沉吟片刻:“当年……据说是石敬瑭献了燕云十六州之后就有了,有人说,这是太宗皇帝为了南征而造,也有人说,是本地百姓造起来望着南方的。”

  “为什么要望南方?”

  “希望……南方圣主出吧!”

  “现在为什么又废弃了?”

  韩德让沉默了,沉默到燕燕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得他长叹一声,道:“人,不能只有盼望。与其期望别人的拯救,不如自己努力,去改变现状。”燕燕听不懂韩德让话中的意思,但能听出他话语中的痛楚和无奈。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得转过话题:“下面在做什么?”

  韩德让往下看了看,道:“宋兵退了,他们在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自己终于又活过一次,人就是这样,一息尚存,便能够重拾乐观与信心,继续活下去。你看这燕云十六州,百万黎民,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活了几千年,一代代薪火相传。我们都是过客,只有他们才是永远。”韩德让忽然指着城头道,“你看看这城墙内外,那些战争的遗骸,你看到了吗?”

  此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残阳如血映着战场。但见城墙内外,还残留着这些日子残酷战争留下的的痕迹,那些残肢断臂、处处血痕,那些翻倒的帐篷、残破的车辆和器械,倒毙的战马和无人收拾的尸身。

  燕燕看着尸身,她第一次这么接近战场,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骤然变得雪白。韩德让见了这场景,一时忘形,忽然想起眼前的人,并不是素日与自己一起指点江山的耶律贤,而只是一个小姑娘,心下顿愧,忽然伸手遮住了燕燕的眼睛:“别看。”

  “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我后悔了。”

  燕燕问:“为什么?”

  韩德让长叹:“这么惨烈的战争,不应该让你这种小姑娘看到,会做噩梦的。是我的不是,不应该让你来。”燕燕扯下他的手,转头去看他:“你本来是想让我看看生死的残酷,免得我今天害怕了,明天又闯祸。但你现在怕吓到我了,是不是?”

  韩德让摇头:“不,我不是故意想要去吓你,就算你明天要闯祸,我也不该在今天吓你。人要长大,但我不愿意你这样长大。燕燕,你是应该生活在幸福中的小姑娘,不应该直面战争。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燕燕却摇头:“既然你、爹爹,都要面对战争,那我也迟早要面对的,何必掩盖真相。”韩德让诧异,没有想到素日单纯天真的小姑娘,竟有这样的见识。他顿了一顿,道:“是,燕燕,你长大了。”

  燕燕却是才说了这一句,便又恢复了原形,长长一叹:“唉,可我真不喜欢战争。德让哥哥,为什么人要打仗呢?”

  韩德让沉声道:“为了野心。”

  燕燕仰头看向韩德让。只见韩德让身子挺得笔直,眺望远处,此时天渐渐黑了下去,黑暗掩盖住了他的身形,他的话语也显得缥缈遥远:“自盛唐覆灭以来,这片大地上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六七十年了。你所看到的这些还不是战争最惨烈残酷的一面。每一次战争,都有无数百姓要为上位者的野心献出生命作为祭奠。契丹人南下,汉人北伐,这幽州城下,来来去去,死的都是无辜的百姓。唉,宁作太平犬,勿为乱世人……”

  燕燕轻叹:“我们这里已经算好了,至少幽州以北,已经几十年没有战争了。我听说南方列国,这几十年来,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战争呢。”

  韩德让长叹:“是啊,南方列国,几十年来已经白骨如山。这燕云十六州,倒不知道是……唉!”想当年契丹人南下,燕云十六州受灾,汉民纷纷逃到南方去。可等到中原列国混战之时,这契丹人所统治的燕云十六州倒成了难得的安定地区,不但没有再逃亡,甚至还有南方的汉人逃向燕云十六州。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起,他们这些汉臣,也终于死了南投之心,而着力去经营好这北国之地的百姓安乐,去努力让胡地从汉俗,做化胡为汉的奋斗。

  他不欲再说下去,只岔过话题,道:“我听说,如今长江以北基本上都已经被赵匡胤所剿灭,我也但愿赵家江山能够长久一些,免得黎民又受民灾。”说到这里,不由心中暗叹。之前他们甚至以为一统天下的会是周主柴荣呢,可柴荣尸骨未冷,江山已经改朝换代。也不晓得这赵宋江山,能有几年。与其寄望南方,还不如自己努力吧。

  燕燕道:“我爹说,宋主有一统中原的野心。德让哥哥,你说他还会再来吗?”

  韩德让摇头:“我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道,“虽然不知道这次他为什么忽然退兵,但他再来,怕只是时间的问题。可怜因他这一次无功而返却受攻击而死的那些士兵百姓,无论是宋国的还是辽国的。等他下一次积蓄好实力出征,又是一番杀戮。可怜燕云百姓却永远为这种来来回回的拉锯战不停献出生命。”

  燕燕看着眼前一切,忽然长叹一声:“是啊,任何一个英明之主都不会放弃易守难攻的燕云十六州。”

  韩德让有些惊讶地看着燕燕:“燕燕?”

  燕燕指着远方,仿佛前面有一张天下舆图:“当年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辽国才有南下的资本。燕云以南是富庶繁华的千里平原,大辽铁骑纵横奔驰昼夜,即可饮马黄河。只要大辽强盛,旦夕之间便可攻入南朝腹地。若是失去燕云十六州,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雁门关,一步一个关隘,光是为了越过长城一线的天险,大辽就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死多少契丹男儿。更别提燕云富庶、百姓勤劳,这些都是大辽不可失去的财富。宋国虽然想要回燕云,可大辽更不愿失去燕云。”

  韩德让听着这番话,看着燕燕的眼神,越发多了一些寻味,这个小姑娘,虽然单纯天真,但终究还是后族之女、宰相千金,她从小到大受的毕竟是后族教育。后族的姑娘,不只是为后为妃,如述律太后那样,还能够亲自率兵征战,甚至皇帝不在的时候,有独立执掌朝政的能力啊。

  他的眼神越发地深沉,后族许多姑娘纵然接受骑射之学、御兵之术,但契丹人对于汉文化接受者并不算很多。便如述律太后,也是资质天生,又加上后天种种环境,才能如此。

  而萧思温,不但按照后族的教育来养育他的三个女儿,甚至还让她们研习汉学,有着天下政局的大观念。果然如外界所说,虽然后族三支各有消长,但大辽的下一任皇后必出萧思温家的传说,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他的心中为燕燕的惊人之论而感慨,不想这发表惊人之论的少女转过头看着他,忽然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顿时自己破了那层高深的面具,笑嘻嘻地道:“德让哥哥,你怎么不夸我啊?”

  韩德让怔了一怔,不禁失笑,顺着她的话夸奖道:“你说得很对。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对这些有兴趣。”

  燕燕却摇摇头,笑道:“有时候爹爹和大姐会在家里谈古论今,我偶尔听听罢了。”韩德让方有些放松,却听得这丫头又出惊人之语:“其实,我觉得德让哥哥想燕云百姓免受兵灾之苦也很简单啊。”

  韩德让饶有兴趣地问她:“哦?你说该怎么办?”

  燕燕明亮的眼睛望着韩德让,大声道:“宋兵敢北伐,就是因为我们大辽主上昏庸,有隙可乘啊。如果君王英明,调度合理,以攻为守,以北汉为屏障,宋主只怕连幽州城下也到不了!”

  韩德让吓了一跳,掩住燕燕的嘴:“轻点声。”他的手一触到燕燕,才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缩回了手,脸也红了。

  燕燕却扑哧一声笑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韩德让。

  韩德让叹息:“小丫头,这还在外面呢,你怎么什么都敢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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