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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萧思温闭上眼睛,久久不语,消化着方才与耶律贤的对谈,也想着自己与后族的抉择,良久才睁开眼睛,问:“大王,当年先皇都没做到的事情,凭什么你能做到?”

  耶律贤微微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反对先皇最坚决的那批人,都已经成为皇叔刀下鬼了。这就是他们不顾一切反对先皇谋逆先皇所得到的结果,不是吗?”他嘲弄地说了一句,转而道,“剩下的人,论威望论才干,都不能与当年那些人比。只要思温宰相有心,大辽非常之时的变局,就在眼前。”

  萧思温忽然笑了:“大王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成事?你知道在你之前有多少人谋反不成反被杀吗?”

  耶律贤也笑了:“我并没有想谋反,也不想让你为我冒这个险。”

  萧思温倒没想到他这么说,眉头一皱,问道:“那大王此来……”

  耶律贤拿起茶盏饮了一口,放下:“但我知道,想主上死的人不会少。我不介意到底由谁杀死主上,我只希望事到临头,思温宰相能够有个决断。屋质大王年事已高,思温宰相,我希望你能够成为像屋质大王那样的人,为我们大辽的前途,做出正确的选择。”

  萧思温看着耶律贤,眼前的耶律贤的身躯虽然孱弱,但他内心的力量,却远胜于那个时时在所有人头顶悬着屠刀的穆宗。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你很像你的父亲世宗皇帝,但……”耶律贤只是静静地看着萧思温,并不为他那个“但”字的转折而担心。萧思温顿了顿,还是继续道,“你比你父亲更沉稳,更能够让人放心。”

  当年,世宗推行制度的时候,还是太急进了,太专横了。而此时的耶律贤,有他父亲的雄心壮志,但想得却比他父亲更深远,更沉稳。或许大辽会在他的身上出现新的转机,萧思温缓缓站起,上前一步,跪到耶律贤面前,恭敬道:“老臣见过主公。”

  耶律贤心潮激荡,萧思温这一行动,比他预想的更进一步,一刹那间只觉得心跳得快了几分,他强抑激动,忙上前一步,扶住萧思温,也说出了承诺:“我必不负思温。”

  两人又归座,此时,方真正有了缓缓品茶的心思。两人边品茶,边说些素日对南朝和汉制的心得,待饮了第三杯之后,耶律贤正欲起身告辞,便听得帐外韩德让低声:“思温宰相!”

  萧思温听得他的声音压抑着紧张,心中一凛,道:“德让,进来。”

  韩德让匆匆掀帘进来,不及行礼便急道:“我与胡辇方才骑马巡视,发现远处有一行人往这边来了,看旗号,应该是太平王带人来了。”

  耶律贤一惊,站了起来:“他如何会来?”

  萧思温断然下令:“不管他为何会忽然到来,德让,速带大王从后帐走。我去挡他一挡。”说着,他便掀帘走出营帐。

  韩德让与耶律贤互相对视一眼,耶律贤戴上侍卫的帽子,披上披风,与韩德让一起,立刻从后帐迅速离开。

  在这次春捺钵中,不只是耶律贤趁此机会,自然还有其他人也在行动。皇太叔耶律李胡的举动,更是高调嚣张,或者是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不懂得隐忍是什么。对于他来说,对穆宗略做一点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的假意驯服,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此番,他亦是让儿子喜隐借着春夜庆祝之由头,秘密联络了一些皇室与重臣,在他的帐中公然商议谋反之事。

  他是个颐指气使的脾气,既要商议此事,便觉得来的人若是不多,不足以拉拢力量,因此叫来的人中,竟是鱼龙混杂,既有五部院、六部院的重臣,亦有皇族后族中人,甚至还有耶律阮的几个异母弟。

  人既多了,消息便容易走漏,他这边方请了人来喝酒吃肉商议事情,这边太平王罨撒葛便已经得知消息,带了亲军杀气腾腾而来捉拿了。

  李胡劝说众人:“如今述律无道,对内残杀无度,对外却又丧权失地。高平之战,他指挥失当,被柴荣打得一败涂地。又畏战放言,说燕云十六州本来就是汉人的,就算还给汉人也无所谓。简直放屁,没有了燕云十六州,咱们退到关外放马牧羊,他还做什么皇帝?”

  长子喜隐亦道:“主上好杀,他身边专管司猎的鹿人、鹰人、雉人、狼人、酒人不知道被杀了多少。听说他一天之内就肢解鹿人六十五人。如此凶暴,如今他身边是人人自危!既然他已经不能够为我们宗亲带来好处,而只会让我们提心吊胆,那么,不如联手除之。”

  他正说得兴起,却听得一声冷哼,李胡恼怒,转眼看去,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脸冷笑,正是六部院夷离堇觌烈之孙耶律虎古。

  李胡盯着虎古,问道:“虎古,你笑什么?”

  虎古与李胡对视,讥讽:“纵使主上杀人成癖,不代表旁人就能比他更好。有些人喜欢将帐下奴扔入水火之中虐待,也不是好相与的。”

  穆宗暴戾,李胡未必不暴戾,李胡没有拉拢人的利害手段,只凭这几句话叫人帮着造反,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这话说得李胡顿时色变,大怒,喝道:“虎古,你敢无礼?”

  耶律虎古却站起来:“我本以为来了只是喝酒吃肉,既然不只是喝酒吃肉,那我就走了。”

  李胡强忍怒气:“虎古,你不必意气用事。我知道你仗着曷鲁大于越的势力,觉得可以置身事外,认为述律不敢动你。在述律眼里,除了罨撒葛,没有不可以杀的人。他若喝醉了酒,恐怕连罨撒葛都顾不得。你们这时候袖手旁观,将来屠刀临到你们头上,可没有人救你们。”

  耶律虎古是大于越耶律曷鲁的侄孙,曷鲁是当年助耶律阿保机登上皇帝宝座的第一功臣,得阿保机封为“于越”之职,所谓于越的意思,就是“大之极矣,无可比拟”,位于百官之上,与皇帝同列。曷鲁死后,因他的两个儿子早早亡故,孙子耶律斜轸年纪尚小,他这一支的势力便暂时以虎古为首,所以纵然是李胡,也不得不对他宽容几分。

  虎古听罢冷笑一声:“皇太叔,你这是威胁我吗?”

  李胡恼了,喝问他:“你不肯跟我走,莫不是心中早中意了别人?是罨撒葛,还是明扆兄弟?我劝你,罨撒葛这个人行事不会弱于述律,明扆更是个病鬼,难道你还要跟只没那个汉婢生的不成?”

  虎古却是不说话,一拱手径直往外走,李胡见他不受威胁,又道:“虎古,今六院皇族以你为尊,若按照旧制,你的头下军州早该扩张,可皇帝对你戒心深重,始终遏制着你。我答应你,只要你肯支持我,我登基后就许你以亲王规制,扩张头下军州至万人,并可建私城。”

  虎古却笑道:“皇叔费心了。虎古无意于此,告辞了。”

  虎古这一走,便有好几个中立的臣子也跟着走了。李胡气得恨恨道:“若我身登大位,必不会让你们这些无礼小儿好过。”

  喜隐见李胡这话一出,便有几个臣子脸色不好,心中暗道不妙,忙劝了几句。李胡这才松了神情,又与众人说笑起来。不想方说到合意处,忽然间外面亲兵匆匆进来,对李胡低语。

  李胡脸色顿时一变:“罨撒葛来了,你们从后帐撤走。”

  他们这些权贵们的营帐,却不是那种简陋的小帐,而是大帐套着小帐,主帐是聚会饮宴办事所用,后帐是居住,旁边小帐则是姬妾仆从们所居。如此一应所需,便可以一呼百应。

  众人闻讯立刻起身,迅速各自分几处小帐撤走。

  罨撒葛带人闯进来时,便见室中只有李胡和喜隐父子,虽然两人强自镇定,但罨撒葛何许人也,只闻了闻大帐中犹存的污浊气味,再看到来不及收好的几案座位,便已经知道究竟。冷笑一声,挥手便令亲兵们追了下去。李胡见罨撒葛径直来去,一点也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更不理会自己的呼喝,气得一拳击碎了几案。

  喜隐见势不妙,忙上前道:“父王,他们还未走远,若是落到太平王手中,该怎么办?”

  李胡脸色阴沉:“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这时候还有各部族长在,他们是不会动手的……”

  喜隐眼睛一亮:“父王的意思是……”

  李胡阴恻恻地说:“那就让他们回不了上京。”

  罨撒葛带着亲兵追去,这一路搜捕闹得地动山摇,在萧思温营帐外假借打猎谈情,实则巡视放哨的胡辇和韩德让才第一时间发现远处的动静。韩德让急忙回帐带着耶律贤先行离开,胡辇忙派侍女去叫在邻近玩的两个妹妹过来,自己催马上前迎了上去,扬手一箭,射落一只大雁,却正落在马队前面。罨撒葛勒马:“这是谁的猎物?”

  便见一个少女持弓骑马而来:“这是我的猎物。”

  罨撒葛一个示意,他的手下亲兵忙跳下马,拾了大雁递给他,他拔下雁上的箭,见箭上用契丹小字刻了个名字,罨撒葛细看,顿时明白:“你是胡辇?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

  胡辇指了指他手上的雁,笑道:“太平王也来打猎?要不要跟我一起?”

  罨撒葛素性多疑,此时正在搜寻谋逆之人,这个少女忽然撞上来,不由心生疑问,因此多看了胡辇几眼。但见眼前少女笑语盈盈,青春之气扑面而来,竟有些心神晃动。他定了定神,一语双关地道:“是啊,我也是来‘打猎’的。春天到了,草原的土底下,也有些东西要冒出来了……”他说了这一句后,忽然转问,“胡辇今天打猎,猎的又是什么?”

  胡辇笑吟吟道:“我的猎物,如今在太平王的手中,可否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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