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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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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哭喊连天,此处却是一片宁静,只觉得似乎置身极为荒诞之地。再看那些宫娥内监似对这宫女极为信赖,站在她身后虽也吓得脸色惨白,却不曾惊慌失措乱了分寸。恰是这份优雅高贵镇静,让他手底下这些野兽般的将士也为之震慑,而不敢妄动。 明明自己才是征服者,可耶律阮站在这女子面前,见她衣裙点尘不染,鼻尖似还闻到幽幽兰香,顿时觉得自己一身血腥尘灰,狼狈无比。他扭头怒喝,止住嗡嗡作声的众手下,努力端出架子,道:“既然如此,便留几个人在此看住,我们到别处搜寻去吧。”说完,转身就要逃离。 不想那女子听得他的手下应了一声“永康王”时,忽然叫住了他:“原来贵人是永康王。” 耶律阮怔住,扭头问:“你认得我?” 那女子看着他的脸,轻施一礼:“怪不得贵人眼熟,奴婢以前是后唐宫人,曾经服侍过东丹王,亦曾听东丹王常常提到王爷您……”她轻轻一指书库,“宫中书库还存着东丹王昔年留下的诗稿和遗物,正可交与王爷。” 耶律阮十三岁那年父亲即去国离乡,他没有多少与父亲相聚的日子。不想十七年后,在遥远的南国,听到父亲旧事,知道有父亲遗物,他顿时对眼前的女子升起一股亲近之意。 接下来那宫女甄氏引他入殿,给他奉茶,又将东丹王的遗稿遗书拿给他看,低声说起当年东丹王的一些旧事。 就在这愉快融洽的交谈中,这个被他亲兵把守着的宫院后门悄悄打开,成了许多宫娥内监的避难所。他在一个时辰的品茶论诗后,方听到后院的争执之声。转头看去,发现已经跪了满院的宫娥内监。 在甄氏的请求下,他挥手令兵将们退出宫殿,只留少量人在甄氏引导下,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后晋宫中财物接收、人员登记等事项,直至太宗耶律德光来到汴京,入驻宫中,见他打理甚好,索性将宫中之事都交于他。 后来太宗在此登基为皇、龙袍加身、改国号、定仪制,一应流程走下来竟是器物完备、程序分明。太宗大喜,对他大加褒奖,将更多的重任交托。 很久之后,甄氏为他生下儿子,说起旧事,耶律阮这才晓得甄氏并不曾服侍过东丹王,所谓“听东丹王常常提到他”更是子虚乌有。这个狡黠的女子,不过是听说过一些东丹王旧事,预先去库房整理出东丹王散失于宫内的遗物遗作,然后随机应变,来对付他们这些攻入皇宫的契丹将领。 她自后唐到后晋,在宫中混得极熟,历经数次改朝换代更易皇帝之事,一步步升为掌书女史,令大部分宫娥内监心服。所以大军攻入之后,她安抚众人勿要恐慌,听她吩咐,果然保得一宫奴婢的平安。 年少失父的耶律阮,刚开始带上她本是想多听些亡父旧事,却在一次次交谈相处之中,渐渐觉得离不开她了。 起初,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随侍女奴,但是,听着她谈及后唐、后晋朝野旧闻,点评着她所见过听过的帝王故事,似给他的心打开了一扇大门。门外头,没有草原行猎,却有王朝统治的权术;没有马刀横行,却有着如何收服人心的谋略。他不禁对她讲起了往事、困顿和迷惘,心结在她温柔而智慧的言语中慢慢化解,他对自己的认识、对朝局的观念看法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甄氏,逐渐成了他身边不可或缺的存在。 正是有了甄氏的提点,他在太宗于汴梁城称帝的日子里诸事顺遂,得到更多的委任和倚重。直至太宗中途病逝,众将欲扶灵南归之时,也是因甄氏的鼓励,他才有了毅然称帝的决心,提兵与多年来一直极度畏惧的祖母述律太后对峙军前。 所以,在登上皇位之后,他才会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甄氏为后。朝野那些议论,他根本就是一笑置之。甄氏已经年过四旬、比他大十三岁又怎么样?是汉女、惹怒后族又怎么样? 只有甄氏,才有一国之母的智慧和才能。 甄氏移了移案几上的物件,摆上地图,与世宗慢慢商议着行军路线、诸部族人员分派、粮草辎重,世宗却不禁想到方才与太后商议之事。 他方说到南征及去木叶山祭庙,太后就变了脸色,说此番祭告祖庙,只能带上世宗的另一个皇后萧撒葛只。辽国历代皇后皆是出自后族萧氏,可世宗继位之后,却立了后晋宫女甄氏为后,大违祖制。再加上世宗推进汉化,伤了许多契丹贵族的利益,更令人将怨恨之意皆指向甄后这个汉家女子。后因甄后相劝,他又只好再将元妃撒葛只立为皇后,双后并立。 世宗听了太后之言,忙道:“撒葛只刚生育完,如何要她出门?” 太后亦知他的意思,冷笑道:“我们契丹女人长在马背上,就算刚生完孩子就随着马队迁移游牧,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撒葛只生完孩子都一个多月了……” “历次出征,不都是撒葛只留守家里的吗?” 太后闻言更是激怒,拍案骂道:“那是你不带她出去……” 世宗见太后生气,无奈叹息:“母后,您怎么又拗上了?” 太后只觉痛心,再也忍不住情绪,泣道:“长生天在上,当年在述律太后帐中,若没有撒葛只为我母子周旋,为你争得立帐分兵,让你有机会随军征战,培养势力,你我母子早就死了,哪有你今日的皇位?” 世宗无语,当年父亲人皇王①耶律倍与述律太后反目,丢下妻儿出走后唐前还留诗一首:“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述律太后自是怒不可遏,一腔怒火全数倾泻在耶律阮母子身上,母亲带着他们兄弟在述律太后帐下的日子十分难熬。 幸而草原少年长得快,耶律阮十三岁上就娶了由阿保机在世时定下的未婚妻撒葛只。撒葛只是述律太后弟弟的女儿,自幼得述律太后宠爱,有她在述律太后跟前周旋,耶律阮母子的日子才稍好过些。 太宗德光虽然夺了兄长之位,却也心怀歉疚,在耶律阮十四岁时便将他带在身边,不久又得分兵立帐,拥有势力,才有了耶律阮之后争夺皇位的资本。他知道母亲的牢骚,不仅是为撒葛只出气,更是因为撒葛只的遭遇令她感同身受。太后与耶律倍的关系,何尝不是撒葛只与他的关系? 撒葛只,她是个好女人,是好儿媳、好妻子、好母亲,也是他的恩人,但是,仅此而已。 他活了二十多年,自父亲出走,一直在述律太后帐下过得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自从遇上阿甄,他才知道原来世界可以这么宽广,人心可以追求无限,知道历代贤君明主是如何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天下,明白那些任由酋长们残杀如牛马一样的奴婢,只要给他们自由和尊严,他们就会成为皇帝的子民,他们也可以创造出汉唐这样代代传国的王朝。 “从小到大,皇祖母像一座大山压着我们,你也罢,撒葛只也罢,都觉得能够在她的手指缝里让我得到一条活路,就已经足够。就算我可以分兵立帐,就算我可以发展势力,可是您知道吗,如果我没有遇见阿甄,那我就不是现在的我……那我这辈子,只能是个辽国的宗室,而不是现在的辽国皇帝。”世宗说着,他并不是要向太后解释,而是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对话中,他才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你喜欢甄氏,立她为皇后,昭告天下。这些,我不管,谁教你是皇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我只坚持一点,要随我进宗庙告祭祖先的,只能是撒葛只。当年太祖皇帝与后族萧氏有约,皇后只能出自后族三房。” 世宗无奈,只得低声问:“甄氏,真的不能进祖庙?” 太后冷冷地道:“有我在,便不能!” 世宗长叹一声,站了起来:“母后,容儿臣先告退了。” 太后却忽然叫住他:“兀欲,你如今是皇帝了,有些事,你也听不进我这个老母亲的话。你同我说的话,我也不懂,就如同我当初不懂你父亲说的话一般。可是你父亲的教训在前,你要给我记住,一个人,不可以跟他身边大多数人的想法对抗。你如今要推进的新政,你知道会伤了多少部族的心吗?你父亲因为过于推崇汉学而丢了皇位与性命,你现在所信奉的所喜欢的一切,和大家离得太远,最终会让你走上你父亲的路。” 世宗当时不以为意,可是不知为何,离开以后,这句话却一直萦绕在心,叫他不安。 “主上,主上。”甄后见他说着说着,忽然走神,忙停了下来,等了半晌世宗仍未回神,只得轻唤了几声。 世宗回过神来,笑道:“你说到哪里了?” 甄后有些忧虑:“主上在想什么?” 世宗看着眼前的妻子,心里一热,将不安抛到脑后,握着甄后的手:“没什么。”他本想将太后的决定告诉甄后,只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暗想南征还有数日,留待明日再说吧。 只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临到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世宗还是没能够找到机会把话说出口。 注释: ①天显元年(926年),契丹灭渤海,改渤海为东丹国,册封皇太子耶律倍为人皇王、东丹国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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