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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看他的样子,仿佛这人有多么重要,清秋不由得一笑,既然这个读圣贤书的孔翰林不觉得让她见陌生男子失礼,她就权当消遣了,这个无聊的下雨天,总算有件事能转移她不适的心情。

  清秋进亭收伞,等着背对着他们的那人转过身来,孔良年开口道:“宁宗主,清秋来了。”

  宁宗主?清秋立刻想到那张苍白的面孔,果然,那人微微颤抖着转过身子,面色苍白,带着些急切与情怯,像是想和她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突然就想起自己曾经地猜测,脱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宁思平清瘦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的清秋,终是从自己已改变多处的脸上看出一些深藏的东西,实在不愧是他的清秋。他静静不动,深深地注视着身前的女子,那双澄澈双目饱含着太多的感慨,如同要将这满天风雨连同清秋全部吸进眼中。接着,他突然大力地喘息起来,连带着重重地咳嗽。孔良年忙越过清秋扶他在亭中石凳坐下,抬头对疑惑的清秋道:“清秋,你不认得他了吗?”

  清秋是个女人,这天下女子,哪一个不想要个疼爱自己的夫郎,和睦相处,恩爱一生。及笄之前她确实以为,当披上红嫁衣,嫁给那个一直宠她,给她温暖笑容的那个男子之际,那些幸福便会接踵而来,然后一生顺遂直至终老。

  可她没有那个福气,未婚夫婿突然决定去边关参战保家卫国,并且告诉她,不要等他。

  她一个弱女子,自然无力反对,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吞,努力忘记这个人。初时还想,他回来如何解除婚约?后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不禁猜想难道他早已预知会死去?这也太说不通,可他已经死了,尸骨也没能回到故土,她问也无处问,这件事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见她怔怔地只是看着不动,孔良年叹道:“莫说你不信,我初时也未能认出,他是弘平,高弘平啊!”

  清秋的反应却是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候在马车旁的亲随,仿佛高弘平这三个字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雨还在下着,那两名亲随忠心地打着伞站在车外,看到这些,她有些安心。

  可内心到底安静不下来,高弘平,这个名字许久未听人说起,她也早已抛置脑后,只在心里偶尔带了怨气唤他高家小子。一个死了五六年的人,怎么可能是北芜天府主人,无论如何她是不信的。何况那张脸,即使生得有些像,那也不会是他。这之前她不过隐隐有这样的念头,只觉荒谬,如今孔良年一语道出,她下意识地重复道:“弘平,高弘平……”

  宁思平忍下嗓子里那股痛痒之意,哑声道:“是我,秋秋,我回来了。”

  或许真的是他,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他不过大她三岁,从半大小子那会儿便跟她订了亲,从那时起,便自作主张叫她“秋秋”。高家富足,只这么一个独子,长得也好,故万般宠爱,好在他争气,诗文学问样样不落,最好的玩伴就是才定下亲事的小媳妇。那几年两人年纪尚小,清秋去学琴,他便日日守在她归家的路上陪她回家,有时带着吃食,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平哥哥,你今日有没有给我带九连环?”

  “平哥哥,师傅夸我弹得最好。”

  “平哥哥……”

  幼时的清秋,长得出奇的标致,小嘴也甜,一口一个平哥哥,叫得他身心舒坦,但觉一辈子也听不够。只是后来多了个小丫头跟着她叫“平哥哥”,那便是雪芷了。

  “你,不是那个天府主人吗?”那晚在世子府鉴天阁前,明明听世子这般说过。

  “高弘平是我,宁思平也是我。”宁思平缓过那阵喘息,坐起身说话,自从做了一府宗主,没有人直呼他的新名字,在他心里,高弘平才是他的名字。

  清秋的心乱成一团,今日之事有些麻烦,孔良年自以为办了件好事,让二人相见,定是等着看她是如何泪盈满眶,惊喜万分地扑上去叫
“平哥哥”吧?可他若是高弘平,如何去了北芜做什么天府主人?他若是高弘平,那多年前战死之事又是怎样的情形?这些话清秋没有问,男人们行事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女人不需要知道,只需要接受。

  不管他以前是谁,如今的他是天府主人,随北芜使团南下,携着盛大的迎亲队伍,来接他万众瞩目的新娘,雪芷。清秋总算明白为何雪芷面对着她,如临大敌,原来是怕她会坏了他们之间的好事。

  清秋想到这里,勾起嘴角无限嘲讽地道:“宁宗主,我还是习惯你这个身份,至于你如何死而复生做了天府主人,那是你家的事,今日孔翰林要我来,说要告诉我他为何非要娶我为妻,不想竟与宗主在此故人相遇,孔翰林,天已不早,清秋如今身不自由,不能在外面待太长时间,有话你就说吧。”

  “你还不明白吗,我全是为了你们,才向你求亲,我说过,北芜使团归国,我便也跟着出发,去北芜讲学,三五年内是回不来的,到时携你同去,你可与宁宗主再续前缘。”孔良年微微叹了口气,只盼着早日解决这件事,他深觉自己充当的角色不甚光彩,可又不忍心见好友难过,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宁思平几月前着人与他接触时,他也是无法相信,以他的性格,与北芜人私会,且还准备为了不能说的理由与一名女子假成亲,称得上是仁至义尽。

  清秋啪啪地鼓掌:“孔翰林,我好生佩服你!这几年你对我的关心,清秋一直铭感于心,如今更是肯娶了我,以照顾我一世为名,把我送到你认为好的男人身边,此等仁义非常人所能及,果然够朋友。”

  孔良年一抹额上的冷汗,他不傻,听得出清秋话里的冷意:“哪里,哪里。”

  “清秋,是我托孔兄这么做的,我思来想去,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离开这里,到了北芜,我必不会委屈你。”看到清秋的第一眼,他的心便隐隐发痛,一想到她屈居人下,过着艰辛的日子,他就自责,都是他的错!

  她扭过脸不看那双深情的眸子:“孔翰林,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嫁给你然后跟你到北芜去生活?宁宗主,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会嫁给一个男人后,不顾廉耻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她一番话问得二人哑口无言,宁思平的脸似乎又白了几分,他低低地叫了声:“秋秋……”

  他想说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一切只待到了北芜自然会好起来,他自会妥善安置她。可看到清秋冷诮的眼神,他只得在心中微叹,不知说什么才好。到底分开了六年,她变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娇憨可爱。自然,他变得更多。

  望江亭里三人俱是无声,清秋细细地打量着宁思平,他真的是高弘平吗?一个已死去六年的人,怎么可能活过来站在自己面前?那晚在世子府初见到他时,便觉得此人有些古怪,眉眼依稀是有从前高弘平的模样,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有相同之处,可他究竟如何从边关去了北芜?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几年虽然总在心里埋怨此人,左一个高家小子,右一个高家小子,把他当成万事不如意的根源,但也知恨一个死人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只不过是嘴上说说,倒没当真。

  孔良年赫然道:“清秋,你说得对,是我们思虑不周,没有想过这些,倒让你为难了。宁宗主,此事还需听从清秋的意思。”

  清秋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撑起自己的伞道:“我出来得太久,是该回去了。”

  也许她该好奇地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年他是否在边关诈死,高家举家搬迁是否与此事有关,他为何身为宁家人要从小在南芜养大,可这些,与她已没有多大关系。

  雨势渐渐收住,清秋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那个天府主人一眼,她实在无法接受宁思平便是高弘平这个事实,可却也知这是事实,只得一路在心里琢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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