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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涵柔终于在长乐宫前站定,无端端地那般胆怯,半晌无力迈出一步。赵忠敬在旁低声道:“娘娘,外头风大,皇上轻娘娘往里间去。”呼唤再三她才渐渐醒过神来,僵硬地抬手将披风拂乱的发丝捋到耳后,闭一闭眼,到底举步迈过门槛。

  皇帝卧床将养了一回,便无甚大碍,日常已起来走动,因托病暂且搁下了政事而分外清闲,正闲坐在案边信手翻着一册书。耳中听得殿门开合的微响便知是她来了,目光犹停驻在纸页上,视线却已游离,只用心听辨着每一点若有若无的步声细小。无须抬首便知她已在身前,他却积蓄了多时的勇气才终究举目相看——眼前人容颜憔悴不复往昔光彩。不觉眼中一酸,他蔼然微笑,一如往昔,“昨儿定然睡不安稳吧?瞧你脸色这样苍白,可是曜儿吵着你了?”

  涵柔本垂着脸,此时徐徐抬首相对,瞧向他的目光柔婉依旧,关切的口吻中潜藏着淡淡的哀伤,“皇上可大安了?”皇帝点了点头,“只是那一夜难受得紧,本就无甚大大恙,吃几剂药将养几日也就没事了,偏生那些太医说得那样凶险。”她点一点头,“那就好。”顿了顿,忽道出没来由的一句,“瞧皇上似乎已有了定夺。”

  原本温然含笑的脸迅速黯沉下去,皇帝移开眼不再看她,良久才轻声问:“朕曾对你说过打算着手对付李家,曾嘱咐你勿向你母亲声张,你是不是……”涵柔心下一凉,毕竟如实以应,“是。”他似早有预料,神色没有分毫改变,默默半晌轻吁了口气,喃喃低语,“朕知道是李家,一定是李家。人被逼急了难免不择手段,不曾想他们能有这样大的胆量——竟在身上动起手来……朕绝不能宽恕。”

  涵柔木然立在那儿,一颗心冰冷到极点,胸口为寒意所迫,几乎不能呼吸。他回眸看她,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她平静之下的绝望,叹息一声,“昨儿母后过来……朕知道母后一向不喜欢你,不免说些气话。”涵柔听他说已觉眼底酸涩,他的口气却愈显温然,低柔得有些缥缈,“朕信你不会的……你同李家的人不一样。无论你是为着什么才来到我身边,如今你是我的妻,如此而已。”

  她几乎泣下,生生忍住人泪意,哽咽着向问出心底忧惧,“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皇帝瞥一眼手边卷得齐整的丝帛,脸色转冷,“旨意已然拟下了,你放心,不会牵涉到你的父母兄嫂……你既在内廷,李家如何便与你没有干系。曜儿是唯一的嫡子,是太子,这永远不会变。”

  涵柔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接他的话,语声低微,“非得要见血吗?”皇帝面色一僵,沉吟良久,低垂着视线一字字道:“谋逆是夷族之罪。”涵柔仰着脸定定瞧他,目中已见泫然,挣扎再三才微微抖索着道出话语哀凄,“妾也在李氏九族之内……”

  他不再答话,指节叩在檀木案桌上间或一点嗒嗒的轻响,似叩在人心上,生疼生疼。隔了那样久他才又开口,语调有些疲倦,“你知道的,就算没有这一回的事,也不能由着李家再兴盛下去;何况如今,使他们自寻死路……”他把手抵在桌案上,掌心微凉,话音沉沉又重复了一遍,“自寻死路!”依稀怒意汹涌。

  涵柔望着他的眉眼,那样深地凝注仿佛今后再不能相见;到底垂下目光,泪光盈然中唯见地下光影重重叠叠。直咬得牙根酸软才终究献祭般地下定了决心,她攥着衣摆极缓地屈膝跪下去,一点一点,那样艰辛。她极力使语调不带起伏,仿佛最寻常不过的一句闲话——

  “妾枉负圣恩。”

  皇帝眼睁睁瞧着她跪下去,目光微有闪烁,眼眸深处依稀一点惊痛。涵柔似乎能够凭空感知到他每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幻,抿一抿唇,仍旧决然叩下头去,静静开口,“是妾一时糊涂,铸成大错。”皇帝逼视着她,灼灼的视线似要在她身上烙出洞来,强扳了脸色正颜厉色,“皇后,这不是玩的,可以随口说说。朕知道李家无论如何算是你的亲眷,可如今已不是朕不能相容,是他们容不得朕了!”停一停,口气稍稍缓和,“阿柔,你回去好生看顾着曜儿,不相干的事,不要管,不要问——你明白朕的意思,不要辜负朕待你的心意。”

  眼睫轻颤,曳动的阴影遮蔽了眸中情愁涌动,涵柔合上眼将泪紧缩在眶中,复睁开时唯见决然——决然不顾他的喜怒,狠下心把残酷的话语一字字道来,“君心翻覆,爱幸无凭,是妾一时冲动,指使苏堇投药于皇上饮食之中。谋逆之事,妾一人所为,与李家上下并无牵涉。”

  皇帝似不能即刻听懂她话中之意,眉心渐渐拧紧,沉吟少时,语重心长缓缓道:“弑君罪无可恕……皇后,你不要做傻事。李家如何与你没有干系,那些人不值得你——”

  “皇上,”她冷然截过,镇定自若恍如事不关己,微澜不兴的口气平和得连自己都感到心惊,“大错已然铸就,再无力挽回。谋事不成反被揭穿,伏罪唯死而已,妾不敢再欺瞒皇上、不敢再牵连他人。”

  冰凉自指尖一点点蔓延到身上来,侵入衣领下,侵入骨髓里,他用目光盯牢了她,试图从她的眉梢眼角捕捉到点滴的真心流露,奈何伪装竟冰冷得无懈可击,漠然得使人绝望。他终于按捺不住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沉而缓,如蕴千钧之力却又步步迟疑。

  涵柔听辨着身前步声渐近,忽起了无端的畏惧,深埋下头,隐于袖中的手指暗自收紧。他随之止步,斟酌再三,一字一顿,“开口之前,想一想孩子。只为着曜儿,你便不该做傻事。”犹疑片刻,话音几不可闻,“朕是信你的。”

  涵柔再不能克制眉心一蹙,强自舒展开来,咬牙忍下心痛如割,不敢瞧向眼前他的衣袍下摆,略略俯身,“一人做事一人当。妾一人所为,恐事情败露不曾再使外人得知,自母亲手中取药亦未尝言明所用。而今事发,不敢累及无辜,逆臣之身,听凭皇上发落。”皇帝骤然逼近,强扳了她的下颌迫着她仰首,压抑的低喝掩不住怒意,“看着朕——为什么?!”

  涵柔挣脱不得下意识地闭了眼,感知到他的气息迎面而来,咬一咬唇铁下心竭力把眼睁开,却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有了勇气坦然相对——眸中爱与怨相融、疑与信交织,挣扎苦痛,只消一瞥,尽入心间。她不再闪避,直视着眼前人,口中轻描淡写,“所谓恩宠在身,永远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曜儿早些登上皇位,妾才能安心。”

  “曜儿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他不假思索,声色俱厉似欲凭此惊散谎言,“中宫之位稳如泰山,你大可不必!”“稳如泰山吗?”涵柔笑意清冷,“皇上两月不入中宫,皇后抱病不闻不问,连太子都自母亲身边夺去。内外废后传言四起,如此,便算作后位稳如泰山?”皇帝面色微微已白,犹冷着脸放软了声气,“朕不过是同你置气……你知道,朕是真心待你。”她冷笑,目中满是苍凉之意,“真心?皇上待惠妃可是真心?待薛才人可是真心?待贤妃可是真心!但如今呢?真心不是恒心,不是一心!没有谁敢指着凭依皇上的真心过一辈子!”

  骤觉颏下一空,是他颓然送了手。涵柔正自喘息,却听耳边话语依稀带了莫大的无力,“你与她们不同……你是朕的妻。”她不加迟疑立时接口,犹是冷漠无情,“正妻又如何?占着中宫的虚名又有什么不同?先皇后无论如何都算是皇上的原配嫡妻,只为着不喜欢,你便忍心逼得她自尽惨死,怎教人不寒心?!宫里的女人,嫔妃也好,奴婢也罢,生死荣辱不都只是皇上的一句话吗?只要皇上愿意,再高的名位、再深的荣宠,不都可以自妾手中尽数夺走赐予旁人?皇上将妾弃置不顾,给小小一个奴婢那样大的恩典,不就是为着教妾识些抬举?如今是傅婕妤有着身孕,往后,还有多少人能为皇上生儿育女?可妾再不会有孩子了,曜儿便是妾今生唯一的倚仗!妾不能坐等着为你所厌弃的那一天!”

  “阿柔,你——”他望着她,眼中无法置信的哀痛色彩,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涵柔霍然抬首牢牢逼视着眼前人,淡漠一笑,“阿柔不过是一场梦……湖畔月下,两情缱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梦罢了,难为了皇上这般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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