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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还以为他该恼极了当初那场幻梦,恼极了那一夜精心布局的美丽邂逅,恼极了那一个为谋权势费尽心机的女人。他亲耳听见我承认他的算计利用,承认一切皆为李家而谋,更何况,早有旁人拿往昔之情大做文章!

  还以为他再不会相信,再不会原谅——却不想,竟会是如此的哀伤深重,相互折磨。他不孩子自我身旁夺走,他给一个宫女无尽的荣华……原以为是恩断义绝,却不想相思入骨各自煎熬!三载夫妻只道情薄,原来两心相同、痴爱相托,奈何不自知、不相知,一朝决绝才道意重情浓……

  谦郎,谦郎……

  涵柔眼中酸楚几乎落下泪来,一颗心却教暖意重重叠叠包裹;欣喜同怅惘细密相融,心有千言万语终究欲诉还休。

  宁寿宫。

  宸雪入至中庭,见太后正瞧着廊下挂的一双雪衣鹦鹉,凑上前陪着逗了一回鸟,才一同转入殿中。她亲自侍候太后浣了手,坐下正用着一盏茶,忽听太后懒懒开口,“皇上近来当真迷着那小丫头?”宸雪不知如何答话,搁下手中茶盏只应了声“是”。

  太后轻叹一声,“费尽了心思又如何?他就算不往中宫去,到底不会像从前那样宠着你了。”宸雪面上一黯,微一咬牙,哑声道:“无论如何,那个人也失了他的心不是?”太后兀地一笑,“失了又怎样?难道她真就失了皇帝的心?你信吗,不出一月,那个有心的便能再挽回皇帝的人。”

  她垂着头黯然不语,终于挤出艰涩的两字,“我信。”太后瞧着腕上碧沉沉一直翠镯子,口气淡淡的,“你可明白这是为什么?”瞧不清神情,“她是太子的母亲,无论发生什么事,瞧在太子的分儿上,皇上都不会对她绝情。”

  宸雪登时苍白了面色,冷着脸缓缓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只瞧着地下光影交叠出神。一时洪嬷嬷附至太后身畔低低耳语了几句,旋即听太后语带不悦,“不是早叫她断了这个念想,做什么三番五次地打发人来?不又是不明事理,还指着我能让沈惠妃留下的孽障再进宫来吗!”洪嬷嬷诺诺应声,“奴婢这就差人去回了。”向近旁使一个眼色,一同进殿中来的宫女立时躬身退出。

  宸雪为太后猝气的怒意所惊,惶然相问:“怎么了?”太后犹是不快,冷冷瞥了身旁人一眼,“你说。”洪嬷嬷道了声“是”,向宸雪俯身一礼,“回贤妃娘娘,凌太妃身边遣人过来,说太妃病重,请旨召潞王回京一见。”宸雪惊问:“病得厉害吗?”洪嬷嬷微一迟疑,低声答道:“听说,怕是挨不过这个秋天了。”宸雪怔了一怔,回过神来急急转向太后,恳切道:“既然时日无多,太后何不遂了她最后的心愿?”太后只是面无表情,“她想叫离了宫的潞王昱谨从封地再回宫来,这心愿,也太大了。”

  宸雪不由皱眉,脱口道:“母亲相见儿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何况已是临终之际!姑母也是做母亲的人,如何这般不通情理?”太后冷笑一声,语气有些捉摸不定,“凌氏向来安分守己,若是她亲生的骨血,倒还罢了,偏生那时沈惠妃留下的儿子!”迎上太后移来的目光,宸雪微微摇头仍是不解,却见太后眸中猝然闪现雪亮光芒,“那可是个差点儿就夺走了黄伟的人哪……是我害死了他的母亲,是我把他远远地打发出了宫去,如今,我能让他这般轻而易举地再回京城里来吗?”

  宸雪不禁哑然,徒张了口说不出话来。太后口中无情话语却是不停,“成王败寇古之常理,宫城里只能有皇上一个主子,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亦只得离宫就藩,无召不得擅离封地半步……”太后神色如常,语调平静不兴半点涟漪,“祖制难违,只要太子能偶平安即位,旁的皇子都只得永离皇城。”

  她凄然一笑,口中字字啼血渐成哽咽之音,“那么,往后我老了,我病了,我要死了,只消她轻轻说一句‘不混’,我和暄儿便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太后把心一横,仍旧语不容情,“真到了那时,皇帝是她的儿子,她说不混,你又能奈她何?”

  宸雪呼吸渐渐急促,胸前起伏喘息不止,却是无论如何都吐不尽心中怨恨。紧攥了花梨木的扶手,任雕花硌着掌心,直用力得周身颤抖亦不肯放松分毫——她的儿子是太子,是太子!毕生遗憾无可避地横亘在心底,伤口永不会有愈合的一天……

  太后冷眼瞧着她神情苦痛,铁了心并不劝慰一句半句。只见眼前人霍然抬手,双目恨恨如要喷出火来,一字一顿嗓音沙哑得可怖,“我不甘心。”

  她恍若全然不觉话中怨情刻骨,唇边一点笑意幽深,口气是与沉重气氛格格不入的轻快,“时至今日,不甘心又如何?那母子俩一荣俱荣,互为倚仗,凭你这一点小把戏,就指着能撼动根基吗?”宸雪闭一闭眼,深吸一口周遭带有淡淡檀香的空气,稍稍平复满心情仇翻涌,到底涩声相问:“当初,皇上是怎样成为太子的?”

  太后浅抿了一口茶水,轻轻搁下盖盅,徐徐道出尘封已久的往事——确实轻描淡写仿佛事不关己,“我投毒害我自己的儿子,先帝以为是沈惠妃所做,夺了她正一品妃位。第二年春气动时沈惠妃染了时疫,遣去的太医错下了几味虎狼药,可怜伊人就这般玉殒香消了……她再没有翻案的机会,她的儿子再没有即位的可能——谦儿,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

  曾经生死相搏,血雨腥风就中只凝做苍白暗淡的三言两语。纵然是最单薄的讲述,隔了多少年岁月沧桑,就中残酷气息却犹能扑面而来。

  沈惠妃一死,她的儿子便永失了倚仗,唯有任人欺凌——要为暄儿夺回太子之位,就只有扳倒那个人……彻底,扳倒那个人……

  寒意如水自宸雪心窝里徐徐漫溢出来,一点一点浸透四肢百骸,如能哽咽呼吸。

  太后深深凝注眼前女子,须臾扭过头去,语调散漫,“我乏了。瞧贤妃脸色不大好,只怕是吹了风——招呼外头跟来的人护着贤妃回宫歇了去吧,别闹出病来。”

  送走宸雪,太后懒懒歪在榻上养神,随手拨弄着错金铜炉里一点残香。洪嬷嬷在旁边太后揉捏着肩背,忽低低吐出没来由地一句,“就不觉狠心了些?”太后手上一顿,撂下小铜拔子长长吁出口气,“不教她痛到忍无可忍,她怎能当真狠下心来放手一搏?她是有了动皇后的心思,可这般小打小闹,到头来只有引火烧身。太子……归根结底不都是为着黄位吗?她愈是不敢去碰这伤,咱们就愈要血淋淋地把伤揭开来给她瞧。疼到木了,铁了心了,才能剜旁人的血肉来填自己的伤。”

  洪嬷嬷牵了牵唇角却显不出笑来,面色凝重压低了嗓音,“太后是打算……借着这一回的时机?”不闻答语,话音有些飘忽,“咱们能帮她,那个人也会帮她。这会子李家的人自顾不暇,皇后才经了这一回的事,也该始料不及。不再此时趁热打铁,还要待到哪一日?”说至此间话音骤然转冷,喟叹幽深,“二十年了……前人夺走的东西,也该从后人身上讨回来了。”

  太后平静之下掩藏着压抑多年的暗潮汹涌,记忆深处是无人体察的刻骨遗恨——中宫未央,紫绶金印,曾经触手可及的无上荣光,却教那个眉目温然、看似与世无争的女子轻而易举握在掌心。无数次向着那个人行礼叩拜,神色恭谨之下是怎样的切齿不甘。时至今日,纵然那个女子已然化作尘土,面对与她有着血缘之亲的那个人,却还是会有无端的惊怒与隐痛。

  洪嬷嬷低叹一声,“这丫头年纪虽轻,当真对付起来只怕不比她姨母简单。”太后微微一抿唇,目光如电在幽暗中格外锋锐,“当初咱们全无防备,才会在李明蕙手中一败涂地。如今,宸儿绝不能是、绝不会是永居人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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