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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涵柔梳洗妥当,换上一袭密绣芙蓉的绯色霓裳之后,消沉多时的一颗心到底暂时忘却了伤痛,只被温情旖旎细密填满。

  涵柔近来一直为未能出世的孩儿穿着素服,未央宫中亦是一片哀伤沉闷的景象。当夜皇帝如常驾临之时,见涵柔竟是改换妆容含笑相迎,少不得惊喜有加,忙忙搀住正欲俯身行礼的人儿,含笑打量了半晌仍舍不得移开温存的视线,“朕很欢喜。”

  她微显赧然,话音低柔却坚定有力,,“昨日已矣,伤悲徒然,要紧的是珍惜当下与来日。无论如何,阿柔都不会是孤身一人,不是吗?阿柔还有曜儿,还有……”踌躇再三到底羞于启齿。

  她身上一暖,未及回过神来已被一双温热有力的臂膀拥在了怀中。缠绵的深吻印在眉心一点微凉的花钿上,激起身心里外细微的战栗。

  “朕会一直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

  殿中红烛滟滟,融融一片温馨。皇帝抱了永曜在膝上,扮着鬼脸逗的小人儿咯咯笑个不停。涵柔坐在一旁瞧这眼前闹作一团的父子二人,眉梢眼角皆氤氲着幸福的笑意,只觉岁月静好,浮生无憾。

  快满周岁的孩子正咿呀学语,瞧见涵柔发上一只红宝石蝴蝶押发光彩夺目,张着一双小手呀呀叫个不住。涵柔不禁一笑莞尔,摘下那发饰便要递到永曜手中。皇帝伸手拦下,有意板了脸向怀中尚不知人事的孩子正色道:“曜儿,叫一声娘。你唤你娘一声,父皇就拿那蝴蝶给你。”

  永曜茫然四顾一番,大睁了双眼瞧着父亲,只是不解。皇帝却是不依不饶,“来,曜儿学着,叫——娘——娘”

  涵柔瞧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撑不住扑哧一笑,“别难为曜儿了,时候到了他自然就会了。我教了他几百回,也不曾当真听他唤我一句;就凭你这么三两句话,也想哄曜儿——”

  “娘——”

  也许是错觉,可分明就是那样真切的童音稚嫩,涵柔猛地怔住,微张了口惊愕有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亦被那一声轻唤惊呆,二人愕然相视半晌,才听涵柔颤声问道:“他是……曜儿这是……在唤我吗?”

  “娘——”

  像是回应一般,静寂中低低的呼唤清晰分明。永曜仰着小脸望着咫尺间的至亲,清亮的眼眸神光熠熠,好似当真知晓这一声呼唤的含义。

  涵柔心跳骤然停滞了一瞬,迟到的喜悦如潮水一般吞没所有,身心俱为之震颤不已。他唤我娘了……曜儿唤我娘了!惊愕之后天地只剩下无尽的欣喜。涵柔猛地上前抱起永曜拥在怀中,只觉这小小的孩子便是今后全部的生命。一时笑得合不拢嘴,却又喜极而泣。

  皇帝见她又是哭又是笑,忙伸手去拭那泪眼迷离,笑叹,“傻丫头,曜儿一天天长大,终究是会叫娘的,怎么像孩子似的,高兴成这样?”

  涵柔抽噎着开口,欢喜得泪光涟涟,“这可是妾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带到这世上来的孩儿,这可是曜儿头一回开口唤妾——”一念突生,骤然脸色一沉,却把怀中小人儿重又放回了皇帝膝上,佯怒道,“这小家伙可当真是势利!妾日日照料他,哄了他多少回他都不肯开口,如今才听了你这三五句,便巴巴地唤给你听——还不晓事儿就只知向着你,往后妾该指望谁去?”

  皇帝怔了一怔才回过味来,不禁笑弯了腰,“你这是同个孩子争风吃醋吗?可唬得朕这做父皇的再不敢哄儿子一句半句了。”涵柔本还强绷着脸,见他摊了摊手摆出一脸滑稽样,膝上的曜儿却是挠着头茫然不知所措,撑不住已是笑出声来,“说得这样可怜兮兮,好似妾欺负了你一般。这宫里头,还不是从来只有你欺负旁人的份儿!”

  他握了涵柔的手将她拉至身前,笑嗔道:“就算朕欺负了旁人,何时欺负过你了?朕怎敢欺负你这牙尖嘴利的丫头……朕怎舍得欺负你……”涵柔面上一热,甩开了他的手背转过身去,“尽拿好话哄妾!”如此说着,却藏不住眼中笑意深深。

  二人闹过一回,见时辰不早,便一同安置了永曜水下,预备着也要就寝。涵柔卸去华服,一头长发只以一柄玳瑁疏松松琯着,亲手侍候皇帝宽去中衣,换上棉绸寝衣。手势轻柔抚平丝缎上些许皱痕,她只作随口说起:“听说礼部惹皇上不高兴了?”皇帝淡淡地道:“没什么,那些腐儒顽固不化罢了——这些琐碎事不劳你操心。”涵柔缓缓抬眸凝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容颜,沉静如故,“妾都晓得了,你不必瞒我。”

  他的面色僵了僵,未及开口以听那话语低柔如潺潺流水淌过心间,“妾明白你待我的情意,这份心意妾心领了就是,不敢贪求什么虚名。”

  双臂环上女子温软的腰肢,他揽了爱妻在怀,低低地开口,“那该是属于你的位置……”涵柔依偎着他的肩头,温然相应,“妾既非元后,皇上就该依祖制行事,怎好平白搅扰先皇后亡灵?”

  “先皇后……”皇帝轻声喃喃,忽而一声冷笑,“那不是朕的皇后,那不过是一个旁人强塞给朕的女人!阿柔,你才是有资格与朕比肩而立的皇后。”话中冷意渐消,终究转为柔情缱绻,涵柔妩然一笑,轻轻把脸贴上他的心口,“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妾只要占着你心里这个位置,旁的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紧了紧相拥的臂膀,合上双眸,下颌抵在涵柔顶心上轻轻摩挲着,话音沉沉满蕴情深似海,一字字清晰刻入心底,“阿柔,是朕从前亏欠了你太多,朕必用余生好好弥补。朕答允你,纵有佳人如花、儿孙满堂,只有你才是朕唯一的妻,只有曜儿才是朕唯一的嫡子。”

  殿中侍立的宫女早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相拥的躯体渐次转为炽烈,细密的轻吻印在眉梢眼角,印在耳垂,印在脖颈,周身都为之酥软下去。

  春宵迷梦,翻云覆雨,罗帐深处肌肤相贴肢体交缠,浓情旖旎汩汩注入对方的生命里。

  比翼双栖,连理枝缠,原来所谓夫妻恩爱,能够是这样的身心交融。原来,我竟也这样贪恋他带给我的温暖……在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我才骤然惊觉,那个人,竟已不知不觉成为我生命的支点。

  可是,他的轻怜密爱永不能为我一人所有。哪怕再依恋,我也必须亲手把他推到别人的怀抱里……

  似睡非睡间,涵柔伏在皇帝胸口,话音细微,“前些日子本已商议着选妃的事了,这一耽搁却又一个月过去。再过几日,妾细细筹办起这桩事,好生挑几个妙人儿入宫来。”皇帝抚着那青丝万缕,默然片刻却是叹息一声,“罢了。四妃有三,还不到非进人不可的份儿上……朕晓得你心里苦,你莫要委屈了你自己。”

  她低低一笑,语声轻快,“哪里就是这样小的度量不能容人了?原来在皇上心里,阿柔竟是失德善妒、不识大体的人吗?宫中几年不进新人了,不说份位多悬,皇上膝下子嗣尚稀,妾又这般福薄,是该册立新人入宫好为皇家广绵帝裔了。”

  皇帝揽过她光洁的肩背,愈发放软了声气,“万事都由你做主便是,凡事多吩咐旁人去做,你该好好调养着身体,莫一味操心累着。”思量一番忽噙了温柔的笑意,“再过些日便是你的生辰了,这回定要为你好好热闹一番。十月里曜儿和暄儿也满了周岁,又是一桩喜事。”涵柔却骤然撑起了身来,墨色长发倾斜如瀑柔柔扫在他胸膛,双目灼灼如要看进心底,“今儿也是个特别的日子,不知谦郎可还记得?”他略一皱眉,须臾已是欣然展颜,微张了口却又不知何言相应。

  ——是啊,九月十五月圆之夜,当真是个特别的日子。三年前的今日,你我大婚礼成,朕昭告天下迎娶你为新的皇后,却在洞房花烛之夜决然弃你于不顾。两年前的今日,朕在湖畔月下邂逅了那个白衣如雪、疑幻疑真的女子,朕与她长谈彻夜、两心相印,她却告诉朕她是朕错失了整整一年的妻子……

  阿柔,从一开始朕便亏欠了你啊……朕允诺再不相负,却还是没能护住你我的孩儿……

  “阿柔,永曜周岁生辰那日,朕要册立咱们的曜儿为太子。”

  “皇上,这——”先前虽略有听闻,涵柔此时却还是掩不住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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