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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宸雪腕上疼得发木,好像骨骼都要被生生捏碎,下一个刹那,又被大力狠狠一把甩开。宸雪踉跄了一步才挣扎着站稳,几乎跌倒在地。

  皇帝的脸色冰冷得可怖,直教人不敢忤视。

  “跪下!”

  宸雪气息凌乱,兀自挺直了背脊不肯流露出怯弱,颤声问:“如果换作是她呢?换作是阿柔这般受人陷害,皇上,您还会……还会像现在这样深信不疑吗?”

  眸光不易察觉地一黯,他厉色不减地抬高了嗓音,“朕叫你跪下!”

  “皇上!”

  惊呼猝起,皇帝循声转首,只见涵柔立在洞开的门扇之下,手提着裙裾犹自喘息不定,面上满是仓皇与焦急。他不禁皱眉,“皇后怎么来了?”

  涵柔显是闻讯匆忙赶至,夜里妆容不整、鬓发散乱,顾不得御前失仪,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至宸雪身畔,重重跪倒,“皇上!妾斗胆,恳请皇上息怒!”

  片刻之前还是严厉无情的脸瞬间软了下去,皇帝俯身欲搀涵柔站起,目中涌上关切,“这大冷天的,不早些睡下,跑过来做什么?才出了月子的人,穿得这么单薄,着了凉可怎么好!”涵柔挣开他的手,跪地不起,“听说出了事,不得不急急赶过来——皇上,妾绝不相信贤妃会以巫蛊之术诅咒妾与孩儿,也请……也请皇上不要轻信。”

  他收回了手缓缓退开站定,神色重又转为冰冷,瞧着地下桐木偶人,低声道:“人证物证俱在眼前,要朕如何能够视若不见?”

  涵柔心上发急,猛然膝行两步上前,握了皇帝的衣袍下摆,仰首哀求,“皇上!宸姐姐不是这样狠心的人!巫蛊之事必有隐情,且容妾彻查此事……”

  皇帝低眼见涵柔双目盈然、情状恳切,心下不忍顿生,伸手一把强拉了她起身,怒向宸雪,“你可瞧见了阿柔是怎样尽心竭力回护于你?你这般恼她怨她,就不觉羞惭吗?若这偶人当真是你所为,你且想想你如何对得起阿柔待你的情意!”一言至此不免怒由心生,嫌恶地不肯再多瞧宸雪一眼,“朕看在皇后面上,只当是相信阿柔不曾白叫你这许多年的姐姐。若再有此等龌龊事发生,绝不是今天这样简单!”

  “回长乐宫!”皇帝拂袖而去,眉间犹有怒意蓬勃。赵忠敬瞥一眼怔怔立在当地的两人,暗叹一声,匆忙赶了上去。

  涵柔吁出口气,对方才那雷霆万钧之势犹是后怕不已,却见宸雪眼眸空洞,茫然瞧着地下光影相织,口中喃喃如呓语,“你怎么来了?你来做什么?”涵柔见她如此神情,眼中一酸,柔声道:“绿绮急急跑去找我……”宸雪牵扯着嘴角突兀地一笑,平静之下哀伤凄凉如暗潮汹涌,“你为什么要信我?他不肯信我,你凭什么信我?”

  千情万绪一齐涌上心来,涵柔骤然抢上几步握住宸雪的手抬至眼前,双目灼灼定定相视,一字一句是斩钉截铁的坚决,“就凭这个!”

  衣袖无声滑落,显露出雪白皓腕上白玉温润、素银精巧。银镯与玉镯相碰的刹那,一声温柔的轻响,仿佛阔别重逢的友人低低问候。

  宸雪凝视着眼前玉镯银镯相映相辉,泪水无声模糊了视线。

  涵柔缓缓松开手,眸中亦浮上泪光泫然,语声有微弱的颤抖,“我信你,信你就算怨我,也不会做出如此恶毒的事;信你就算害我,也不会用如此愚蠢的手段……你从小不信此等鬼神之事,如何会有这巫蛊的念头?”

  宸雪掩面而泣,双肩抽动,话音哽咽,“可是他不信……他不信!只要事涉你的安危,他便可以对我全然不顾!从前……从前不是这样的……”

  涵柔只觉心痛如割,眼中酸楚几要落泪,一时伸了手去轻轻揽住宸雪战栗的肩背,话语低柔不失坚毅,“宸姐姐,那是皇上,是皇上啊!他的心不会只在一个人身上,不会永远在一个人身上,于你,于我,于这宫里头所有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吗……”心中惆怅渐满,不觉也垂下泪来,只强作镇静,“你知道我不是有心,可就算不是我,也还会有旁的人……你不该这样计较,这对你没有半点的好处……”

  宸雪退开一步自涵柔臂弯中挣脱,沉沉叹息,“我何尝不知?我一直都知道,我从来就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每一次我听他唤你阿柔、阿柔,我的心就疼得像要碎掉一样。你叫我怎么才能不怨?怎么才能不怨……”

  涵柔徒张了张口,犹道不出只言片语,已见她偏开了头去,冷冷道:“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欲言又止,终只叹息一声,默默点头,一回身瞥见欣儿犹跪伏在旁,不禁怒从心生,“把这丫头带下去,好好审一审到底是谁指使。”

  暗沉的宫室里一点微光明明灭灭,映照着灯下女子略显苍白的容颜。渐渐行近的脚步虽放得极轻,却还是惊得烛火跳了一跳,扰乱地下拉得老长的投影。

  “皇后娘娘果真还是去了……皇上几乎已要动手处置慕容贤妃,到底被生生劝下。”

  她定定瞧着眼前光影摇曳,话音轻飘飘的有着不真实感,“一次能够相信,两次能够相信,一而再,再而三呢?我倒要看看皇后能有多大的心胸。”顿一顿,忽问,“欣儿呢?”

  “怕是少不得要被下狱盘问。出了这等事,贤妃顾着自伤自嗟,皇后娘娘怎可能善罢甘休?”

  “都预备下了?”

  “打点妥当了。浣衣局正巧有个丫头病倒,样貌也生得有几分相似。趁着夜里,尸首拖出去也就完事了。”却是犹疑,“只是……先前已去了一个,如今又失了欣儿,娘娘在毓宸宫,岂不是——”

  “那一个,去得倒很是地方。欣儿做得够多了,再留下去,只怕慕容宸雪也该起疑心了。至于毓宸宫那里……我自有主意。”

  说着噗的一声吹熄了烛火,一线青烟消散在黑暗里。

  欣儿一意求死,竟就在押至掖庭狱的当夜服毒身亡,诅咒中宫嫡子之事只得不了了之。好在皇后母子一切安然无恙,皇帝倒也不再深究下去。

  只是经当日巫蛊一事后,皇帝一连数十日再不曾踏足毓宸宫一步,纵然爱子心切,只是着人抱了永暄或领了宁瑶往长乐宫去,对宸雪避而不见。贤妃亦是深居简出犹如避世,除却例行问安,并不与各宫来往,皇后相邀也都借故推辞。

  贤妃虽然生子封妃,却出人意料地失尽了先前荣宠。为着皇帝的不待见,曾经炙手可热的毓宸宫如今却是门庭冷落。宫中唯余皇后一枝独秀,嫡子的降生使中宫之位稳固不可动摇,皇帝近乎专宠的爱溺又使嫔妃之中再无人可与之比肩。太后自不乐见皇后一人独大,碍于永曜初生,也不好妄加指责。

  对于宸雪与皇帝之间的决绝,涵柔虽几次婉转相劝,他却始终不肯回心转意。听得生厌了,更令涵柔不许再言。皇帝厌弃至此,宸雪又是闭门不肯相见,涵柔一时倒也爱莫能助,只是专心抚育新生的幼子,调理着身体,渐渐从淑妃手中重新接管后宫事务。皇后此时的声威,自然今非昔比。

  转眼已是寒冬腊月,新春渐近,灰蒙蒙的苍穹之下白茫茫一片雪地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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