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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未央宫。

  长夜将尽,天色微明,窗棂间透入些许微光清冷,愈发衬得秋意寒凉如水。燃了一夜的残烛已渐趋黯淡,红蜡累累好似凝固的血,烛影幢幢阴沉沉地投射在每一个焦急等待的人心上。

  众人皆是彻夜忙碌未曾合眼,无人有一星半点睡意。皇帝背着手在内殿门口不住地来回踱步,不时望一眼紧闭的门扇,目中的焦急似要喷薄而出,阴沉得可怖的脸色吓得殿中侍立的奴婢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每一瞬的等待都仿佛有一生一世那样漫长,星星之火的恐惧渐成燎原……

  “生了!生了!”

  内殿里有隐约的低语,一颗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侧耳细听时,却是死一般的静寂。

  ——没有哭声,没有婴儿的哭声,只是沉寂,令人恐惧的沉寂。

  是一时耳朵失聪,还是,还是……再不敢往下想去,浓重的阴霾在心头无声蔓延。

  仿佛是洪荒之初开天辟地的第一声裂响般震颤人心,一线微弱的哭音依稀传来,渐渐清晰,渐渐响亮,旋即被欢呼所淹没——“哭了!哭了!”

  如有大石落地,心上猛地一松,仿佛窒息的人骤然呼入新鲜的空气,周身俱是久违的轻快。熬过来了,到底是熬过来了!皇帝欣喜万分,只觉天地骤然开朗光明。

  嘭的一声巨响,一向老成持重的景珠不顾一切地破门而出,激动得泪光闪烁、语声颤抖,“皇上,恭喜皇上!是小皇子!是皇上的嫡子啊!”一言未了竟至泣不成声。

  汹涌而来的喜悦铺天盖地将一切吞没,皇帝脑中猝然一片空白,只余下最纯粹的喜悦。

  赵忠敬忽以手指向窗外,惊呼出声,“皇上您看,日出,日出了!小皇子与旭日同生啊!”皇帝一惊回首,只见天际一轮旭日冉冉初升,华光照耀天地,驱散一切黑暗与寒冷。殿中宫人齐齐跪了下去,“恭喜皇上!小皇子与旭日同生!”

  长夜终已,日出有曜,这是一个与旭日同生、与日月同在的孩子啊!他凝视着日色灿然如金,满心里充溢着无法言说的欢喜,语声宽广有着天子至尊握有天下的气概,“日出有曜,光照天下——就叫做曜,朕的嫡子就叫做永曜!”

  幸福和喜悦在下一个瞬间被凄厉的呼号打碎,芳吟慌乱地挤进道贺的人群,面上血色全失,猝然拔高的声音带着无可抑制的恐惧与颤抖,“娘娘,娘娘没有脉息了!”

  已没有脉息了……没有脉息了……晴天霹雳当空炸响,猝然间天地崩塌碎裂。

  “阿柔……阿柔!”皇帝脱口低呼,脸色倏地苍白如死,旋即不顾一切地排开众人向内冲去。芳吟犹立在门扇之下,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殿中门窗紧闭,光线晦暗,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以及死亡逼近的阴冷气息。人人面上俱是惊惶哀痛的色彩,方太医还在战栗着诊脉,李氏伏在榻边哀哭不已,幽幽的低泣似钝刀子划在人心上。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扯开侍立的宫人,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妻子。

  只是一夜,却恍若隔世。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发丝凌乱地披散,脸色苍白如鬼魅,双唇隐隐发紫,仿佛,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须臾的犹疑,他忘却所有地俯过身去,握住涵柔已然冰冷的双肩,未及开口,视线已被泪水模糊。

  “阿柔……”

  没有回应。

  喃喃的呼唤透出深深的无力与恐惧,却没有一星半点的回应。她只是闭着眼,紧闭着眼,仿佛再不会多瞧一眼这个世界。

  一滴泪,挟带着炽热的温度坠落在冰冷无生气的面颊上,划出令人心碎的弧度。

  阿柔,你还记得吗?那个温暖的夜,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阿柔,我们是有结发之盟的,我们要白首偕老的,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皇上——”太医哑声低唤,皇帝心上一紧,一瞬不瞬盯着太医凝重的脸,心跳一声声清晰可辨。

  按着脉搏的手指有些微的颤抖,方太医沉吟良久,眉目终于渐渐舒展开来,抬首欣然道:“没事了,没事了!娘娘方才明明脉息全无,此时忽就又有了脉搏,脉象偏于虚弱而已。”说着含笑起身行礼,“皇后娘娘洪福齐天,皇上洪福齐天啊!”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他愣愣地不敢轻信,望一眼犹自昏迷的女子,又是发急,“那为什么皇后还是不醒?为什么还不醒!”太医躬身道:“从脉象上看,确已无大碍。皇后娘娘是难产艰辛以至脱力昏迷,睡上一两个时辰就会醒转,皇上不必担心。”

  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终于安然落回了腔子里,眼底湿润。

  差一点,竟差一点就是阴阳永隔……

  凝视的目光再不忍放松分毫,眼中满是沉沉的爱怜与疼惜。

  皇帝接过奶娘抱来的小小襁褓,望着新生的爱子,扬声宣告出普天同庆,“传旨,大赦天下,同庆皇后诞嫡子之喜!”

  涵柔还在昏睡,赵忠敬见皇帝细细为皇后掖好了被角,凑上前去试探着开口,“皇后娘娘母子平安,皇上一夜未曾合眼,可是歇上一歇?或是,皇上要往毓宸宫去?昭仪娘娘先诞下了皇子,着人来请了好几回了。”皇帝望着涵柔恬静的睡颜,点头,“也好,是该去瞧瞧宸儿,难为了她独自生产——快去备舆轿!”

  不一时已预备妥当,他恋恋地瞧着榻上沉睡的人儿,迟疑了一瞬,俯身在那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吻,正欲转身离去。

  “谦郎。”

  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是无数次静夜的轻唤,低柔缱绻。他惊喜地驻足,却见涵柔兀自沉沉安睡,并不曾起身相唤。

  竟是错觉?!可是那一夜,第一夜,私语缠绵,两情旖旎,依然真切得仿佛触手可及。

  视线相触,温柔而恳切的目光如要投射到深心里——“我想在醒来的第一眼见到你。”——是怎样的痴情如许……

  心里头有小小的一块地方柔软地塌陷下去,皇帝停住了前行的脚步,话语低柔,“等皇后醒了再去毓宸宫吧。”

  涵柔勉力睁开双眼,视线模糊地望向周遭,温柔的低唤声传来,“阿柔,你醒了?”她挣扎着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渐渐辨认出那熟悉的容颜,她展露出一个单薄的笑,低低回应,“皇上。”

  皇帝忙把孩子抱到涵柔眼前,笑意欢欣,“你瞧,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儿,是朕的嫡子!阿柔,你不晓得朕有多欢喜!”涵柔连伸手的力气也无,侧头去瞧那裹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孩,欢喜得不知所措,连连点头,“真好……真好……”

  初为人母的喜悦把疲惫的身心重重包裹,一颗心为生命奇迹般的诞生感动得战栗,竟是情不自禁地泪如泉涌。皇帝抱着孩子,竭力想要腾出一只手来去拭涵柔的泪眼。李氏忙上前接过襁褓,退到一旁留下几乎生死永别的两人低语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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