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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坐得久了,哀哭得久了,起身才行出一步,涵柔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几欲倾倒。景珠忙近前扶住,搀了涵柔往近旁椅上坐下。涵柔低声道:“没事。”见芳吟转身欲唤旁人入内侍候,忙抬手拦下,“这般模样,如何教外人瞧见!”说着伸手向宸雪,相望不语。宸雪会意,上前握了涵柔的手,挨着她身旁坐下。

  景珠见涵柔不愿他人入内,便与芳吟一道拧了热手巾把子递上,又斟了茶来。涵柔拭了泪痕,不接茶盏,犹自涩声道:“宸姐姐,不是我情愿的……太后担心李家的女儿难以得到皇上的宠爱,又不甘将皇后之位让与他人,才硬要我……”

  “我知道。我怎会怨你……”宸雪握紧涵柔的手,恨恨地说,“我只怨命,怨命要如此作弄我们……纵然你万般不愿亦要强塞与你,纵然我千方乞盼亦不肯予我分毫!”涵柔长长叹出口气,只是不语。

  默然并坐良久,宸雪忽转了脸来,张口欲语却又还休。如此几番欲言又止,到底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偏开了头去——却听涵柔的声音沉沉入耳,“姐姐可是要问,皇上待我如何?”

  宸雪心猛地一紧,倏然抬首,正撞上涵柔移来的目光,却是像烫着了一般仓皇垂下眼去,不敢相看。

  对于所爱之人,没有哪个女子是不自私的,纵然对姐妹亦如是。可是,即便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竟还是如此心虚地不敢出口,直到被她尴尬地一语道破。

  宸雪微微苦笑,犹自手足无措。涵柔兀地一笑凄然,口中字字泣血,直痛得撕心裂肺,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宸姐姐,你只管放心。皇上没有碰我,大婚之夜,皇上连碰都不肯碰我。我绝不会分去姐姐半分恩宠。”

  第四章 寂寞空庭

  乾和三年九月十五,夜,未央宫。

  龙凤喜床之上,皇后正襟危坐,沉重的凤冠已然卸在一旁,仍是凤簪高髻,妆容一丝不苟。寝殿之内龙凤花烛燃遍,火光熠熠,一室温暖如春。入目皆是温暖喜庆的红,红烛、红帷、红装、红妆……鲜艳得炫目,教人几欲迷醉其中。

  先帝崩后三年国丧,宗室婚嫁之礼不行。此番大婚嘉礼,倒是新帝登基以来头一桩大喜之事,因而操办得甚为隆重。新后外祖、故后祖父、李太后生父、三朝重臣太师李玄靖,以古稀之龄亲为帝后主婚。帝堂叔父豫安郡王为迎亲使,引皇后仪仗临皇后府邸,颁立后册文,授金册金宝,迎送新后入宫。

  涵柔自午夜子时起身,由一众女官、命妇围簇,沐浴熏香,更衣梳妆,行册立之礼,乘凤舆迤逦直入宫禁,参拜列祖于奉先殿,成合卺之礼于昭阳殿……直至此时方得了片刻的安宁。周遭众多女官环侍,皆着绯红袍服。涵柔默然端坐,眼前朱红一片,心下却是空白——没有欢喜,没有感伤,没有愿与不愿,只是等待,等待命运的安排。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中涵柔微闻衣裳窸窣之声,殿内女官渐次下跪行礼。摇红烛影之中,金冠龙袍的男子步履沉稳,向红帷深处一步步行来。

  宫人无声跪了一地,皇后依礼无须起身相迎,她端坐不动,等待此生的良人由此一步步走进余下的生命里。螓首微垂,她目之所及只有龙袍的下摆摇曳着逼近,逼近,直至停于一丈之外。涵柔一颗心骤然收紧,新婚的忐忑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亦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胸口起伏,心跳一声声清晰可辨。

  原来,她也与凡俗女子无异。

  又一个皇后。

  婚床上的女子盛装华服、簪金佩玉,华贵的妆饰之下相貌模糊,但见低眉顺目。皇帝心底漫出嘲讽的笑意,摆手命众人起身,淡淡地吩咐:“服侍皇后早点歇下。”语罢竟转身。

  如有冰雪灌注到身心每一个角落,刹那间寒冷侵骨。

  “涵儿,娘也是不得已……为着些旧事,皇上对太后、对你外祖家素来有些成见。原先你表姐在中宫时,皇上便是百般不待见。如今时隔多年,虽说你并不是李家的女儿,到底同李家有血脉之亲;前头又有宸雪的事儿,娘真怕皇上待你也……只愿是娘多想,但前路到底艰辛莫测……”

  竟是不料……竟是不料!是怎样的恩怨,教一个男子能对新婚的妻子这样残忍?

  心中直如翻江倒海,涵柔犹自端然不动,双手却不自觉地紧紧交握。

  众人尽唬得大惊失色,无人敢上前拦阻。景珠其时近身侍立,当先回过神来,顾不得许多便是扬声疾呼,“皇上!”皇帝只缓了缓步子,并不回顾。景珠声色俱厉,“皇上,今日是大婚之夜——”皇帝骤然回首,正撞上景珠焦急的目光。景珠但觉心下一凛,经不住那冰冷视线的逼视,仓皇垂下了头去,余下的话亦咽回了腹中。

  只是草草一瞥,皇帝已认出了景珠来,唇边笑意清冷,“原来是太后身边的老人,难怪忠心护主。”说着语气转为肃杀,“又不是头一回,不必你教朕该怎么做!太后能把外甥女儿扶上皇后宝座,却不能把一个女人强塞进朕的怀中!你在宫中不少年了,今夜之事,你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太后既费心为朕筹办婚事,不会不知朕的心意。”

  景珠重重跪伏下去,苦苦乞求,“皇上,此事若传扬出去,娘娘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皇上若就此离去,奴婢真真万死也难辞其罪!”说着不住叩首,众人亦随之跪了一地。

  皇帝只是淡然,“都起来吧,朕意已决,何须如此!”语罢,拂袖而去!

  不,不可以这样!不可以就听凭他如此!惊惶至深,无措至极,银牙咬碎,涵柔霍然自绮罗锦绣中立起,惊得金珠簌簌、环佩丁零。

  “皇上!”她未及多想已是脱口,语声清冷似可切金断玉。

  猝起不意,众人俱是一惊。一众女官犹跪伏在地,有三两人愕然抬首相望,只见年轻的皇后巍然而立,凤仪生威,教人不敢忤视。

  皇帝已行得渐远,闻言倏然止步,却只向殿外而立,不肯回过身来。

  “怎么,皇后亲自挽留?”

  涵柔徒张了张口,一呼之后却是心下茫茫,再寻不出片语只言。

  皇帝久久不闻答语,不由轻嗤一声,冷冷地道:“朕只在偏殿睡下,皇后大可放心。朕不要一个为了家族显赫而嫁给朕的皇后,朕决不要任人摆布!”他似是笑了一笑,语中寒意不减,“不妨告诉皇后一桩事。已故的端翊皇后李舒娴——是皇后的表姐吧,她与朕成婚六年,所谓结发夫妻……她至死犹是处子之身,朕未曾沾染她分毫!”

  犹有惊雷炸响,脑中一片轰鸣,重罗繁饰之下身形摇晃,涵柔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寒凉如水无声无息漫上身来,一点点侵蚀肌骨,勒得人难以喘息——他竟绝情至此,绝情至此……连半分转圜的余地都不肯留下!

  “涵儿,你素来明白事理。世族大家的婚姻,从来绝非一人之事。一场联姻,往往能左右家族此后的兴衰荣辱。娘是怎样盼着你幸福安乐……可是,人从来不能只为自己活着。娘是李家的女儿,你只当是为了娘,为了李家,也为了长孙家……”临嫁之前,母亲的悲伤犹在眼前。涵柔不由暗叹,为了旁人……葬送此生,尽皆是为了旁人……咽泪装欢,委曲求全,却求不来一分一毫的怜悯与妥协!

  哀伤如潮汐渐涨,在她胸中翻涌激荡,几欲喷薄而出。十指紧攥着织金繁绣的礼服袍襟,直教那金线硌得生疼亦无力松手。涵柔周身战栗,终于颤声开口,掩不出话中凄怆,“无论皇上与李家有过怎样的恩怨,这一切与妾何干?妾何其无辜,由他人摆布孤身而来,却得皇上如此莫名迁怒!天下皆为皇上所有,皇上自然可以不屑于妾一人,但妾此生却再没有选择的余地!妾只有皇上一人,生死荣辱,此生只有皇上一人……”一言至此渐转低迷,不知何时已是泪盈满眶。

  漫天漫地皆是喜庆的红,光影幢幢之中他背着身默然挺立,金砖地上的投影将滟滟红烛拉得老长,隐约透出几分萧索与寂寞。涵柔双目灼灼,一时平静如水。

  那样长久的寂静,仿佛时光悄然凝定,却闻铜漏滴答一声声清晰入耳,在凝固的空气中漾起微澜。

  她的心骤然提起,不过一刹,又更深地沉入谷底。

  皇帝微微侧了身来,似要回首相看,犹疑再三,终究掉转身去,决然不顾。

  “朕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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