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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若解相思

  乾和三年三月,帝都,宫城。

  一行车马沿着高耸的朱墙迤逦而行,缓缓于宫门一丈开外勒马停下。瞧那青篷油布马车的规制,似是外廷命妇奉召进宫。

  当先一乘马车上,是一位妆容齐整的贵妇人;紧随其后的车驾上,却是一韶龄女子,由侍婢拥了左右,莲步轻移,一袭锦裙波澜不兴,显出大家闺秀自幼的家教得宜。那女子不过十五六的年岁,行至母亲身前略福了一福,旋即执过一柄白绸团扇遮去大半容颜,恪守闺阁之礼。她头一回随着母亲入宫来,心下不免忐忑,纵举止端庄从容如斯,眼底却藏不住少女的娇柔羞怯;一时舒缓眉目,显出恬静淡定,默默随着母亲向宫门而去。

  宫门之下早候着数名迎送的宫女,贵妇人识得当先一人是李太后身边的景珠,正待上前招呼,那宫女已迎上几步,领着一干宫人行下礼去,口中道:“给夫人、小姐请安。”这妇人正是朝中吏部尚书长孙弘之妻李氏,更是当今圣上嫡母李太后的胞妹,御赐的一品郑国夫人。李氏往来宫禁甚是熟稔,当下忙亲自扶住,直道:“何必多礼。”

  景珠身后随着宫女六七人,倒有一半颇为眼生,不是李太后宫中的人。李氏正思及此事,只听景珠笑道:“奴婢这回总算见到了二小姐,出落得同夫人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当真是沉鱼落雁的美人儿。若不曾记错,可是唤作涵儿?”

  言及爱女,李氏目有爱怜之色,“正是涵儿——小女闺名涵柔。”

  “涵柔……长孙涵柔……”景珠喃喃念了一回,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微笑,“倒实实不辜负了这好名字。”

  李氏赔着笑,微一沉吟,岔开了问:“依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否先携涵儿给太后问安,再往昭仪娘娘宫中去?”景珠道:“既是皇上有旨,召二小姐来与昭仪娘娘叙旧解闷,倒也不必非往永安宫去了。慕容昭仪既与小姐打小儿亲厚,这么些年不见,想来也怪念着的。现下便有昭仪娘娘宫中的奴婢迎候在此,小姐径往毓宸宫去便是。”顿了顿,又转向涵柔,“昭仪才诞下公主,而今却是愁郁不解,惹得皇上甚是着急。娘娘不过提了一句多年不曾与小姐相见,皇上便急急办了博娘娘开心。小姐同昭仪自幼相亲,情同姐妹,还望好生开解昭仪娘娘,也算是为皇上分忧了。”景珠说得恳切,涵柔这时方才静静地说道:“涵儿自当尽力。”

  她面上虽是不变的娴静平和,心头却是波澜起伏、良久不息。一别四载,人事全非。十二岁那一年,打小相伴的宸姐姐嫁给当朝太子为侧妃,此后,宫墙阻隔,再会无期。昭仪娘娘——恭敬的称谓字字惊心。再见之时,宸雪,她已是天子宠妃,已是皇女生母;而自己,只能仰望她高高在上的身影。一切,是否还能奢求年少时的欢愉?涵柔一时百感交集,辨不出心下是悲是喜。

  李氏道:“涵儿,如此你便往昭仪宫中去吧,日后有幸,再来拜见太后娘娘。”涵柔垂首应了声“是”。景珠略略摆手,几名宫女旋即会意上前,“小姐随奴婢这边来。”一名宫女正欲引了涵柔往毓宸宫去,刚举步,李氏却又扬声道:“涵儿,千万记着莫失了礼数。娘娘如今的身份不比先前,尊卑有异,君臣有别,你可好生把握着分寸,莫失了体统。”涵柔顺目低眉,待母亲细细嘱咐完了,才静静地道:“女儿不敢忘。”

  她只觉无奈。两日间,这番话母亲不知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想来,为着避无可避的身份尊卑,这一生一世,曾经亲密无间的心注定是要隔阂的了。涵柔微吁了口气,吐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见母亲未再有吩咐,遂转身离去。

  她们最后的相见恍如昨日。赐婚圣谕一下,此生泾渭分明——宸姐姐,再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那一日午后,她随父亲往慕容府上道贺,厅堂里宾客满座,谈笑正欢。她与宸雪携手躲入房内,未及言语,禁不住滚滚落下泪来,只一个劲地哽咽,“宸姐姐,我舍不得你……”周遭寂无人声,几个贴身的婢女都被打发去前堂瞧热闹。两人,竟就这样无可抑制地相拥而泣。

  别离的话语如烙印在心,纵隔了多年的岁月,依旧清晰地在脑海中浮起。十指相握是那样温暖有力,耳边字字诚恳,“涵儿,我这一去,不论日后境遇如何,你我的情谊,都还如今日一个样——此心不变,此情不移。”她心头暖流涌动,踌躇良久,不知如何回应这真情,只得含着泪,勉强唤出一声“宸姐姐”。

  宸姐姐……曾经,是怎样的艰难道别,是怎样的情深如海,而今看来,却恍若隔世。

  “往后,要常来瞧我……”

  ——我真的来瞧你了,只不过,隔了四年的光阴……

  脚步舒缓静默前行,涵柔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来——隔了这样多的时间空间,隔了这样沉的礼法尊卑,如何还能一如往昔?宸姐姐,正是昔年瞧着你我一同长大的人们,如今一遍遍地嘱咐我,见了你,绝不可失了应有的礼数。礼数……我当向你行礼问安,我当恭敬唤你一声“昭仪娘娘”的……

  原来世事早已变幻,只在短暂的一瞬间。

  思绪纠缠,涵柔不言不语,噙一抹微微苦涩的笑意,随着引路的宫女向宫闱深处行去。重重宫阙,朱墙碧瓦,一点点展现眼前,那样华美富丽,显出迫人的皇家威仪。

  长孙夫人立于清正门下,目送着钟爱的幼女渐行渐远,蓦地生出些莫名的悲怆来,仿佛女儿这一去便再难回到自己身边。她轻轻叹了口气,侧首向一旁的景珠招呼道:“走吧。”景珠正凝望着那消失的背影怔怔出神,闻声猛地惊觉,微微一笑掩饰着尴尬,躬身一礼应了个“是”。

  毓宸宫。

  “娘娘,长孙小姐已在殿外,是否立时传召?”

  宸雪斜倚在大迎枕上,以手支颊,眉心微蹙,望着地下焚香的大鼎上袅袅而起的轻烟正自失神,闻言一惊,急道:“快传进来!”说着忙起身来迎。

  日光明晃晃地映入殿中,行近的身影逆着光,有些瞧不真切。终于只隔丈许,眼前伊人玉立,眉目还如昔年的记忆,只愈加显出清丽。身量倒实实长了不少,衬得身形纤纤,婀娜如临风新柳。四年了,从前那个孩子果真是长成了,隐隐从骨子里透出如玉的温润,纵然只默然而立,不颦不笑,也难掩过人风华。

  低低一声“涵儿”轻如自语,久违的称谓脱口而出,宸雪心头蓦地酸楚莫名。四年深宫如海,曾经的温暖记忆早已埋藏于心,却在这一刻呼啸着像要翻涌而出。

  “涵儿!”再次的呼唤已是坚定有力,她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上前来,双臂微张,似要一把将久别的人儿拥入怀中。眼底,隐有泪光闪烁。

  宫名毓宸,匾额上笔走龙蛇,迥劲而不乏清隽,竟是御笔。涵柔一步步向殿阁深处宫装高髻的丽人行去,一颗心扑扑地跳得厉害,莫名的压迫感萦回不去。仿佛走了很久,熟悉的脸庞才清晰地显现在视线里——依旧是记忆里的容颜,身量体态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眉目间少了旧时的天真与娇憨,多了沉稳与皇家的威仪,眸中神采却仍是旧日的活泼灵动。涵柔一时竟看得呆住了,忘了如此的直视是怎样不敬与无礼,忘了应向昭仪叩头问安,就这样深深凝望,似要补尽这四年间遗漏的光阴。

  直到那一声“涵儿”骤然击入耳中,她的脑海蓦地清明,心底却沁出冷意来。迎着疾行而来的身影,她忽然移开目光,垂首屈膝跪了下去,俯身平静地道:“小女长孙氏叩见昭仪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宸雪脚步一滞,显是一震,眼睁睁瞧着身前女子跪伏下去,一时只是无措。昭仪娘娘……她心头微微一痛,探出的手停滞在空中,初初展现的笑靥僵硬在颊上,怔愣片刻,眸中涌上苦涩的泪来。宸雪俯下身,手上加力搀涵柔起身,凄楚地道:“涵儿,就为着这名位尊卑,你竟要与我生分了吗?”

  涵柔深深地叩下头去,忽觉臂上一暖,略略抬眸,只见一双手握于臂间,袖口细密的绣花繁复华美,腕上微露着一只纯净无瑕的羊脂白玉镯。

  玉镯……再熟稔不过的白玉镯……记忆倏然涌现——那是最后的相拥。侍婢声声催促,两双手却仍紧紧交握,恋恋不愿分离。自此一别之后,再见,不知要待到哪一日的光景,心中千般难舍难离,任凭泪落如雨,凌乱了妆容,溅落衣襟洇开一片浅绯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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