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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眼前是一片一字排开的低矮瓦房。此时明明是艳阳高照,这院子里的气氛却有些阴冷诡异。

  烟络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感觉后脊梁上的寒毛正由下至上地一根接一根地依次耸立。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停尸房”吧。

  冷风吹过,她脑子里也变得凉飕飕的,思绪转动的速度似乎已慢了下来。她是真的已经有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

  忽然觉得手上一暖,她低眉看去,一双暖和的大手正轻轻抚上她手背,苏洵那张和气清朗的脸正静静对着她。

  “你和顾方之在外面等我?”他轻轻地问。

  烟络于他身边突然觉得心平气和,笑答:“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这个其实也可以算是同行了。”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她不也在法医院里整整泡了一个学期?宋慈还成了她当时颇为钦佩的一个人物。生若蜉蝣,她一直以为,无视于世俗的眼光,终其一生忘我于自己理想并且终有成就的人物都值得敬仰。

  苏洵奇道:“你和顾方之的说法怎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笑问。

  顾方之突然插进来答道:“我们医的是活人,怎会一样?更何况,更何况那些人死得并不好看。”

  烟络笑出声来,不理会他死死赖在门口的样子,推着苏洵缓缓入内。

  刑部尚书宗豫、大理寺卿韩迕以及司理宋以明已经候在门前,简单地几句寒暄之后,一行人由宋以明带着进入了一间并不十分宽敞的房间。

  房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硕大的黑色桌台。

  日光蒙淡,阴风习习,空气里飘浮着细细秘密的微尘,在日光的投射下丝丝分明,四下里浮动着一片阴冷诡谲的寂静。

  桌台之上覆着一匹白布,隐约可以辨认出其下掩盖的人形。白布的边缘露着一双女子纤细的紫色脚踝,缠绕着一根精致的金色链子,在蒙淡的光线里微微闪烁。

  烟络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宋以明几步上前,大手一挥,桌台上的白布被他一掀而起,瞬间现出一具已经旷置三日的女尸。

  在场的三司之主对于此情此景早已见怪不怪,皆是神色肃穆。苏洵却微微仰头,看着身后的女子。

  烟络倒吸一口凉气,双手蓦地攥紧,秀气的脸颊上血色尽失,接连换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那果然是一具已经旷置三日的女尸。伤痕累累的尸身上散布着一片片大小不等的紫红色尸斑。这可怜的女子生前是舞罗衣的花魁,而现在,躺在这里的尸体颜面青紫肿胀,已然扭曲,一双眼睛微微突出眼眶之外,角膜浑浊不清,舌尖也是耷拉在残破的唇边。那是勒死的惨状。

  宗豫、韩迕和宋以明三人在察觉到苏洵的异样后,才去看他身后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她虽惨白着一张脸,神情却还算镇定。三人很不明白为何苏洵会任由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来这种地方。

  烟络终于察觉到旁人异样的眼光,她牵动嘴角,勉强算是笑了一下,轻声道:“苏大人有伤在身,烟络斗胆跟来还请诸位大人见谅。”说完一席话,整个人仿佛更加平静了下来,脸色也现出了些许红润。

  既然苏洵信得过她,他三人也并不介意这个女子的存在,更何况,昨日御史府一趟,苏洵由她来传话,这女子在他心中是怎样的分量已经昭然若揭。

  宋以明神情严肃地缓缓开口,“今晨,下官奉诸位大人之命再次验尸,历经查证,此具女尸乃舞罗衣名妓红袖,年方十八,死亡时间在三日前未时左右。尸身颈部遭绳索缠绕数周,结于项后当正,勒于喉下,故口开,舌尖出齿门二分。加之勒死之中以他勒居多,因此宁珏以为红袖姑娘是遭他勒毙命。”

  宗豫见他略作停顿,正色问道:“宋大人可是另有高见?”

  “……”宋以明神色犹豫。这样一张验状呈上去虽不见得属实,但是,他凭借经验而做的大胆揣测又如何能保证得了一定确凿无误?此事牵连皇室子弟,叫他如何能不慎之又慎?

  “宋大人四任司理,自有过人之识,但讲无妨。”苏洵重伤之后尚未恢复,入室至今一直只是沉默。此时见了宋以明顾虑重重,才提起精神开口说话。

  宋以明深深看他一眼,心中一宽,字字清晰地说道:“下官不才,但确实有几处疑点。第一,因他勒毙命者,尸身头发或角子散慢,或沿身有磕擦着痕,项上肉有指爪痕,尸首四畔,有扎磨纵迹去处。只是下官反复查验,也未曾发现勒沟上下缘有指甲抓痕。第二,生前伤多是皮肉紧缩、血荫四畔、创口皮肉血多,但倘若仔细查看此具尸身,其伤痕处皮不紧缩、血不灌荫、肉色干白,乃是死后所伤之象。第三,寻常窒息而亡者体内血液难以凝结,而下官并未在尸身上发现此种迹象。”

  苏洵脸色渐渐寒冽,冷冷问道:“宋大人的意思是?”

  宋以明愈发神情凛然,沉声答道:“红袖姑娘猝死,死后遭人刻意所伤,勒痕也是人为假象,是否曾受人强迫也未可得知,舞罗衣老鸨证词亦是有待商榷。”他深深换了一口气,“此事并不如表面上简单。”

  众人皆是神色凛冽,一时之间,竟无人作声。

  苏洵铁青着一张快要结冰的脸,眼神凌厉,话音也寒冷刺骨,“宋大人只管照实呈上验状。”

  说罢,他微微仰头,看着身后一袭白衣素净之至的女子,眉宇间却是不加掩饰的淡淡倦意和更为浓烈的心灰,他淡淡说道:“回去罢。”

  烟络轻轻握住他略微冰凉的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聪明如他,怎会不明白眼前事实的险恶?他一心息事宁人,想要的不过是,保得寿王周全的同时维持朝廷的安宁。他不愿见父子反目,不愿见手足杀戮,而如今,他却是再也挡不住那一场即将到来的甜腥邪魅的血光之灾。

  已近子时。

  御史府清欢楼。

  夜澜人静,窗外传来绵绵不绝的虫鸣,一片清净。

  苏洵躺在床上,却睁着双眼,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那雕花的窗棂之外,是一片清朗澄净的夜空,繁星熠熠。

  他于沉思之际,忽然记起烟络曾经念过的那首禅诗:篱菊数茎随上下,无心整理任他黄;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霜中一段香。他幽幽地低吟,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世事并非尽如人意,他也不是不曾觉得累,他一念坚持不过是在努力地维系一处清明。

  思忖至此,他神色一凛。

  门被一个小小的黑影轻轻推开,而沧海、亘木并无动静。他正在奇怪,却见那个小小的影子转身掩好门扉,怀里似是抱着一大堆东西,步履蹒跚地朝他走来,一路上还被挪了位置的矮凳绊了一下。他听见那个影子小小声的咒骂,禁不住浅浅笑了起来,缓缓闭上双眼。

  那个人轻手轻脚地挪到床前,安安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伤口爬上床来,在角落里摸索了一会,不远不近地靠着他躺了下去,还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苏洵佯装睡着,却是忍俊不禁地想,难怪沧海、亘木二人没有动静,原来是她。

  身边的女子很快沉沉睡去,他睁开双眼侧头看她。

  她象一只小猫似的蜷曲在他身旁,吐出的热气轻轻拂过他略微冰凉的脸颊,带着一股干净清新的气息。

  苏洵眼神渐渐深邃,她在因为白天的事情害怕?一晚上就一个人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夜色,一边自己吓自己,一边等他睡着,才好爬上他的床吗?

  他伸手轻轻拂过她散落的柔发,满心爱怜。曾几何时,他变得这样放不开她?

  他希望她自由,希望她不受束缚、心甘情愿地把心交给自己,而她的人依然是自由的,她可以做她喜欢的事,见她喜欢的人,过她喜欢的生活。他其实很自私,他要的不是她朝朝暮暮守在身边,而是她一颗执着着只为他一人开启的心。苏洵微微苦笑,他何尝会是那样无私的人啊!

  如果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她。

  那么,弱水三千单取一瓢饮,沧海万倾唯系一江潮……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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