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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所谓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也,火场中未见允炆尸体,父亲难免怀疑到我,与其等到他疑心猜忌盘问于我,倒不如我挟怒而来,以问罪之姿,摘清自己。

  父亲是大略知道我与允炆情分的,而以我的性子,我若对他的“死”漠然视之,不曾言语,父亲反而会起疑,但亦不可做作太过,此间分寸,需拿捏得当。

  我这番神情讥刺,想必起了作用,他虽有怒色,但目中疑色反而渐淡,只是尚自未能尽去。

  外公给他种下的这根刺,令他隐痛在身,却难以宣之于口,我在心中暗暗苦笑,只怕这也将是我们父女之间的暗刺吧?

  暂时虽不至于牵肝扯肺,却很难说日久天长之后,不化为痈疽脓肿,折磨人日夜难安。

  然我不悔。

  外公说,事有可为不可为,然,事亦有当为不当为。

  父亲渐渐平静下来,倒是主动转了话题,絮絮和我说些善后登基事宜,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当他说到即位诏书,须得寻得当世名望德信俱重之大儒亲草,方可令天下归心,纵观当世,莫如方孝孺者,文章醇正,海内之冠,天下读书人之首也。

  我心一紧,转首去看他,见他神色坚定,不由心又往下沉了沉,思量一番,斟酌着道:“正学先生德望自然毋庸多言,只是其人听闻生性执拗狷介,且忠事前朝,只怕届时未必应父亲之诏,此人刚烈,若是当庭说出些言语来,父亲,只怕斯时你难以自处。”

  父亲目光一烈,寒声道:“天下我都已掌握在手,还怕拨弄不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我皱眉:“读书人风骨,未必能以威武屈之,当心千载之下,史笔如刀!”

  “不妨搩碎之!”

  我只觉得寒意森森,抬目看他,浓眉之下目光几近狰狞,颊上肌肉都微有扭曲,怔了怔,想到这许多年来,他在我面前,多是温和慈爱模样,纵然我早知道他绝非良善之人,却也曾自欺欺人想过他未必如我所想那般不堪,然而我今日亲目他这般神色,终是忍不住黯然。

  沉思有顷,我慎重站起,向父亲施下礼去。

  他愕然至几欲立起。

  “怀素,你这是为何?”

  我俯首,诚声道:“怀素有一事相求。”

  他微侧头看我,慢慢道:“为方孝孺?”

  我正色道:“正是,方孝孺其人,刚介之名重天下,必不会降附于你,我求父王,若方氏拒草诏之请,万勿杀之。”

  言毕又施一礼。

  父亲定定看着我,目中神色微有感慨,半晌道:“怀素,你素日刚傲,桀骜不训,这许多年来,我未曾见你为谁俯首,不曾想,你首次折节如此,竟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读书人。”

  他喟然道:“他与你有何交情?”

  我一哂:“无,我不过是欲为天下读书种子,留传一薪火耳。”

  “你倒和那和尚如出一辙,”父亲笑起来,“这腐儒,能得你二人慎重请托,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也罢,“他道:“我既应了道衍,如何反会拒绝你?这个腐儒,只要他识相,我自然不难为他。”

  我皱眉,道:“我请托的是,如果他不识相,你也别杀他。”

  “你当我杀人如麻么?“他笑起来,”方孝孺得天下之望,我自会慎重。”

  我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此,多谢父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一)

  拒绝了父亲留宿宫中的邀请,我看看时辰已不早,出了宫门,一路快马前行。

  朱雀大街深处,占地广阔,外观却不甚张扬的侯府,静静矗立于微黯的天色中,几乎我驱马刚至正门,门便立即打开了,精干的守门人仔细的打量了我,欢喜的行礼笑道:“奴才见过郡主,郡主,公子等您很久了。”

  我知定然沐昕事先已知会了府中上下,也定然甚是不安的等我回来,点了点头,下马,将缰绳向守门人一扔,快步进门。

  刚转过照壁,就见曲径回廊尽处,一庭繁花静谧无声,廊外碧水波纹隐隐,沐昕面对一池碧水默默出神,坐姿虽是斜斜背对,脸却偏侧向正门方向,显见在时刻注意我的动静,我放缓脚步,轻咳一声。

  他回首,琉璃般通彻透明的眸光,映射着我闲适的笑颜。

  他亦对我微笑,并不曾问我怎生应对父亲的怀疑,只是上前轻轻牵了我手,道:“晚膳已齐,就等你一个了。”

  我点头,道:“你饿了吧?先吃饭,饭后还有些事要做。”

  正待移步,刷的长鞭一卷,弃善的鞭子犹如长眼睛般飞来,在我臂上绕两绕,拽着我向前。

  他冷淡而张狂的语调随即在荷塘侧的敞轩中传来。

  “都什么时辰了,还唧唧哝哝的,真想饿死我吗?”

  我迈入凉亭,撇嘴道:“我又没请你等我。”

  “谁要等你?”他冷睇我,“都是那小子,无心饮食的模样,倒人胃口!”

  远真今日是个鹤发童颜的老道模样儿,正微阖双目做道貌岸然状,见我们进来,他斜开一抹眼缝瞅了瞅,也不说话,姿态飘逸神情端严的开始……操筷大嚼。

  我环顾一周,诧道:“师傅师叔还没回来?”

  弃善道:“你那石头师傅不用管他……扬恶还得有一天吧,师傅有事对他交代……要我说,他不回来最好,省心!”

  我坐下举筷一挥,笑道:“不等了不等了,师傅许是被方家留住款待啦,保不准比我吃得还好……”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门被踢开。

  我愕然抬头。

  竟是近邪拖着湿淋淋的方崎站在门口。

  我搁下筷子,目光缓缓从师傅不顾男女之嫌紧抓着方崎胳臂的手,转到方崎的脸上。

  她长发凌乱,湿搭搭的粘在额头,面颊红肿且指痕宛然,半身上衣都已湿透,衣袖还扯破了些许,看来极为狼狈,然而她神情却颇奇异,并无愤怒之色,也不迎上我的目光,只是微微低了头,唇线紧抿,脸上一抹神情,倔强而凄凉。

  我望向近邪眸瞳,难得这个万年冰山,目中竟有怒色。

  弃善叹了口气,丢筷,起身,出门,远真犹自大嚼,弃善猛的一拍桌子,震飞了他的筷子。

  抬头看看,远真“无量寿佛”一声,大袖飘飘,跟在弃善身后出去了,顺手带走了一盘荷叶鸡。

  沐昕静静起身,行至门前时道:“我去叫侍女送衣服来。”

  我感激他的体贴,点点头。

  近邪将方崎向我怀里一推,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我挑眉看他远去的背影,讶异他这一推竟有些力道,是什么事,让冰山如此生气?

  不多时,侍女送了衣服清水来,我拖着呆呆的她,亲自替她换去湿透的外衣,又帮她净面,重新挽了个髻。

  一切完毕,烛光下仔细端详方崎面颊,我微怒道:“你被人打了?”

  她默然不语。

  我也不追问,只拖她到桌边坐下,塞了筷子在她手里,道:“看你的样子,定然没吃东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且先吃些东西再说话。”

  她顺从的接过筷子,目光定定的开始扒饭,我看看她,转开目光,另取一双筷子给她夹菜:“来,尝尝这个四喜丸子,细腻香醇,你定然喜欢……”

  丸子在筷子上滴溜溜滑动,她只呆呆看着饭碗,麻木的扒着毫无滋味的白饭,也不知道去接。

  我的手顿在半空,半晌,缓缓收回,默默看着她,一口一口,将那饭吃得见底。

  静寂无声的敞轩,只有筷子轻触瓷碗碗底的细微的声响。

  然后,我听见“啪嗒”一声。

  水珠滴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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