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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九十高龄的外公,即将远涉重洋,难有回归之日,纵然我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梦想,纵然我知道他已近半仙之体,笑傲烟霞逍遥蓬莱原该是他的最终归宿,可我依旧不能抑制的悲从中来,我爱的人,一一离我而去,留我在这碌碌红尘挣扎前行,他日天涯转身,再无人殷殷相候,此番寂寥悲凉,如花调心谢,碎去无痕。

  换得泪流满面,我投入他怀。

  老头轻轻拍我的背,喃喃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痴儿,且记着,万事随缘而已,还有,你总是失之于刚傲恣肆,不妨慎微些,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诸葛一生唯谨慎,卧龙尚且如此,你有什么理由例外?”

  半晌,他推开我,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放在我手中,道:“昔年太祖以啃了一半的烧饼考校你家老爷子,是有《烧饼歌》,此千字诗,是老爷子我以象数推论入化而来,推及其后近千年炎黄国运,是为凛凛天机,不可轻泄,你且收好了。”

  我接过,愕然道:“莫非我爹篡逆,你也知道?”

  “南方终灭北方终,”老头一笑,“我早说过,天意也。”

  我嘶的抽一口气,怒道:“他也算和你有点亲戚关系,你怎么就能算出他来?不成不成,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你这神仙放走,你今日得帮我算算,不仅我,你那四个活宝弟子,沐昕啊都得算算。”

  “什么亲戚关系,”老头怒道:“我推算的是国运,怎么知道这家伙日后害了我女?要不然,哼!”

  我拉他衣袖:“算吧算吧,错了我不对人说,不算你丢人。”

  老头瞪我:“什么丢人不丢人,你当这是吃烧饼,多吃少吃不过是肚子涨点或瘪点?今天这时辰不对,只能算一个,而且你不必算了,定是不准的,便是准,说出来反生变数……沐昕也不必算了,他和你是一回事……”他忽转头向窗外看,隐约听得有人缓步行走吟咏之声,我听那声气,却是远真。

  老头目光一闪,道:“此便契机……”袍袖中指掌微动,脸上忽闪过一丝青气,喃喃道:“果然……”

  我急忙追问:“什么果然?”

  他瞟我一眼,似是微微犹豫,才道:“想来与你无妨,你不必问了。”

  我正要瞪眼,他又道:“远真是我最后收的弟子,这许多年,他云游天下,在我身边的时日最短。”

  我皱眉,觉得他这一句话颇为古怪没头绪,正要细问,他却已站起,道:“我便去了,你一切小心。”

  我怔怔站起,道:“你……不让我送你么?”

  他道:“我已在苏州府刘家港备了船舶,然后自苏州至福建长乐出洋,那小皇帝心有未甘,我已命扬恶迷倒他送走,今天便要赶去,舟行海上,他想回来也没办法,难道跳海游回来?”

  “至于你,”他很平静的对我一笑,“很快就有人要来找你,你怕是分身乏术,记住,”他竖起手指,“事有可为不可为,不可强求。”

  随即又自失一笑,喃喃道:“不过白说一句罢?……“再不言语,转身就走。

  我追前几步,茫然伸手,欲待挽留。

  他却于稀薄日光中,头也不回去了,日光将他背影越拉越长,清瘦的覆盖在我的身影之上,再缓缓拉开。

  我怔然而立,看着他长衣漫卷飘然而去的背影,微热的泪泛起,却仍露出淡淡微笑。

  低声呢喃:“保重……”

  外公,我知道,这繁华不堪的人间烟火,红尘守候,本不应留住你,你属于更遥远的天涯,想必是为了所在乎的人们,你才羁绊这垂三十年。

  如今,你自由的行去,漠视那城郭灯火招展如花。

  外公,但愿从此后,你行走江海之间,所经岛屿,皆波平浪稳,所历世情,皆海晏河清,

  而我,从此后,将长行,寂寥人生。

  第一百六十三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四)

  怅立良久,直至风露渐下,霞光悄生,而远山更远之处,隐约有笛声逶迤而来,清亮明锐旷达畅朗,穿金裂石高亢入云。

  重重碧色中,斯人已远。

  我喃喃低吟: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沐昕过来,悄悄揽住我肩。

  轻轻道:“转瞬变幻江山,斯人一去飘然,倒更合稼轩诗意……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我静静听着,悄悄拭了泪,笑道:“那老家伙是自由了,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山河,却留我等于这苦楚人世挣扎,真是自私。”

  他微笑,抱紧我,在我耳侧呢喃:“你还有我呢。”

  我将脸轻轻伏于他肩,沉默不语,只闭目感受他气息清远,耳听得夜虫唧唧,不远处溪涧幽草间有点星莹光闪烁,偶有流萤飘飞至我们发梢眼角,明灭而微碧的光,映得人眉目朦胧。

  风袭流星,露侵荒台,相拥的人,自有一份沉静的温暖。

  良久,我轻轻道:“是,我还有你。”

  沐昕揽着我,指了指不远处几处尚算干净的方石,想是当日建观时多余的石料,道:“你站得也久了,去那坐会。”

  刚在石上坐下,我瞪大眼睛,好笑的看见沐昕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

  低郁的心情微微冲散,我眨眨眼,“偷的?”

  他笑而不答。

  “师傅的宝贝,居然给你偷了去,”我伸手抢过酒壶,先灌了一口,“其实,只怕是故意为之吧。”

  沐昕浅浅一笑,抚了抚我的发,道:“慢些喝……怀素,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那样会少了许多快乐。”

  我将酒壶递给他,笑,“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他日是与非,来,一人一口,不过你少喝点。”

  他指尖一弹酒壶,其音清越,我听着那声,怔了怔才道:“你好奸,居然先喝掉一半……”

  他微笑,“我怕你耍酒疯,只好未雨绸缪了。”

  我佯怒,“好你个沐昕,我什么时候撒过酒疯?拿来——”夺过酒壶喝了一大口,突想起一事,问道:“先前城门夺马,你用口型,对贺兰悠说了什么?”

  他淡淡道:“多谢赐马。”

  我失笑,“你会气死他的。”

  “贺兰教主何等人物,没那么容易被气死,”沐昕目光突然一亮,“你一直看着?”

  “自然,”我倚在他肩,将他的发绕在指上,“难道你以为我会只顾自己逃跑?”

  他笑笑,静静俯视我把玩他的头发,突道:“当日我记得我曾被你抢去一缕发……”

  我霍地坐起,瞪他:“胡吣……”

  他只凝视着我,满目笑意。

  月色垂落九天,流上屋瓦,再铺开一地银辉,六月初夏,风声疏柔,翠叶玲珑,而身周群山攒拥,流水铿然,谈笑间,一溪风月无声,直欲醉眠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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