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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素盈被这些发现弄得心慌意乱,不知他的大限是在十天半月之后,还是一年半载之间。

  皇帝因生病接连一个月不理朝政,这在他执政的历史上并不多见,于是连宫外也渐渐得到风声。皇帝一旦在后宫闭门不出,外界就连他是生是死也不易得知。他为稳住人心,隔三差五召一二朝臣入内,但朝臣们虽然见证了他还活着,却在面对面的接触后,对他的健康状况更无信心。

  一天平王入宫求见,言语间向素盈求证。素盈应对简洁,不露口风,平王便单刀直入地问:“圣上眼下是否还能亲自处理政事?”

  素盈以为这问题十分不敬,正欲作色,平王却说:“娘娘应该知道,素氏皇后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这简直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暗示素盈插手朝政。素盈瞪着父亲,呵斥一声“放肆”,别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平王向她叩头谢罪,可起身之后又道:“娘娘,皇后的生活就是‘驾驭’。如今储君不在,圣上又在后宫休养不到外面。往常遇到这样的状况,也是由皇后……”

  “圣上还不至于到那地步!”素盈动了气,不想听他说完。“政事由宰相理清,需要御笔亲批的,圣上还能处理。真有不测,圣上自会召太子回京。”

  “照这样下去,万一某一天,圣上身体不适不能亲理,而太子又没有回来呢?”平王始终不失从容,心里仿佛早就打好了算盘。

  “等圣上有精神再看。”

  “第二天还是不能呢?况且眼下正有战局,有些事一刻也拖不得。”

  素盈冷笑:“外面的男人们都去做什么了?”

  “他们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事他们不能做主。而素氏皇后一向有这种手段。”

  “是是是——”素盈叹息,“我做了主,日后他们就可以推到我身上。决策对了,是他们的筹备好、提议好;定夺错了,是我这个女人没见识、目光短浅。他们不敢怪圣上,但批判我的勇气,他们可不缺。”

  “娘娘也可以这样想:今日为一件事情做主,日后就有权为更多的事情做主。在他们大放厥词之前,娘娘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实现。由他们去说,又有什么关系?也许那时,他们连批判娘娘的勇气,也没有了。”

  素盈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侧过半个身子不再看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出去。”

  尽管素盈企盼她的夫君早日康复,但他久久卧床,让她不能好整以暇地度日。有天得了一个机会,素盈趁皇帝在丹茜宫中睡熟,悄悄召唤王秋莹入内。

  王秋莹偷偷摸摸为皇帝把脉,见并未惊动他一丝一毫,这才目示素盈到远处说话。

  “娘娘可知圣上自染恙之后有何症状?”

  素盈忙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上面所写甚详,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种种表现都列了出来。她见王秋莹还有顾及,蹙眉道:“你在病症方面一向敢直言不讳,就明说吧。”

  王秋莹并不像平日那样自信,犹豫地回答:“奴婢不曾问诊,不敢信口开河。几年前倒是见过类似的病患,那人是数年前已大病过一场,一直用药保着,后来复发——他复发的情形与圣上有些相像。但也不大好说就是一样的。”

  素盈吃惊地说:“圣上一向安康,我没有见过他整日里用药。”

  “药不必日日三饮,隔十几天、偶尔喝一付并不会引人注目。也许娘娘没有存心观察,或是此事保密功夫做得太好。”

  “隔十几天吃一次?这是治什么病的药?”素盈心生疑窦。

  王秋莹瞒不住话,低声回答:“奴婢过去所见那位病人,是排解体内余毒。他曾经中毒,之后一直用药排解,但残毒聚结……几年后终于发作。”

  素盈难掩心中震撼,目瞪口呆足有半刻才缓过神,幽幽地问:“如果圣上也是那种情形……他这样子有多久了?”

  “假使是那样,以圣上的样子来看,总有三四年吧,少说也有两年。”

  三四年前,皇帝曾经中毒吗?素盈不知道。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虽然曾经在宫中做过女官,但就像如今的女官不会完全明白她在做的事情,当年身为女官的她,也不完全明白皇帝后妃们的所作所为。宫中的黄历翻得特别快,当她成为皇后,再没有人把三四年前的事情挂在嘴边。而他又是个那么擅长掩饰的人,他不愿被人知道的一切,都静静地消弭于无形,只留下他中过毒的身体,在几年之后做出瞒不住的反应。

  “你曾经见过的那人,又活了多久?”素盈满怀期待地看着王秋莹。“你救了他?”

  王秋莹却露出没有把握的样子,为难地说道:“上次那位病人又拖了四个月……至于圣上……奴婢不知其详,不敢贸然领命。请娘娘准许奴婢想个仔细。”

  素盈失望地转身,掀开帷幕,默默遥望他的睡脸。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非凡的。她不是不能相信,而是根本不愿相信:他有面临死亡的一天,而那一天,居然在她还没有白头时突然到来。

  不上四五天,皇帝又发生一次晕厥。素盈的期望被这又一次的危险讯号打击得一败涂地。令她不安的是,朝臣中有人再次求召太子回京。

  素盈看得出宰相琚含玄不满意这种结局。这只狼果然像皇帝说过的那样,不愿看到皇位的更迭。他与太子仿佛是生来的仇敌,上一次有人做出这个提议时,他以“西陲战况紧急,不便召还主帅,何况圣体渐愈,不日可临朝理政”为由,冲散了那一波舆论。但当皇后素盈也不得不走到幕前,在一次人数很少的集会中,面对众臣质疑皇帝健康时,琚相大部分时间选择了缄口不语。

  素盈看着这些中流砥柱,眼中不是他们的样貌,而是他们的派系——支持储君的人忠肝赤胆无可厚非,支持宰相却是多数,其中还有她自己的父兄。静静听了听他们的议论和辩驳,她就明白:这次太子还是回不来。

  于是她从容地宣布:“圣上虽龙体染恙,然而睿智如前。况且皇帝历来有苍天庇佑,偶遭小厄,必能否极泰来。妾自今起斋戒,入太庙为圣上祈福。诸位与其纷纷扰扰,不如同心协力,协同宰相理清政务,待圣上康复临朝。”

  当即有鲁莽的武将问道:“若是圣上猝然西去,朝中又无储君主持,该如何是好?眼下当召太子回京以备紧急。”

  素盈见他是曾经教导太子武艺的皇亲睿将军,漠然道:“圣上素来体魄强健,此次不过偶一染恙而已,将军不必惊慌失措、危言耸听。况且圣上只有一子,或迟或早总归要他来主持。眼下西陲战事紧迫是确凿无疑,龙体不济却是空穴来风。将军要太子弃实待虚,是何用意?”

  她面色凝重,睿将军立刻领悟到:如果他再敢提出这样的话,那就不只是惑乱人心,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护太子登极。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一些体面的借口,摆脱危险的嫌疑。

  素盈沉着脸站起身,宣布这场密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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