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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苍白的她俯身探向熟睡的睿歆,欣赏幼儿的睡颜时语气低迷:“就算我告诉你,我是鬼,是神,是主宰,你仍然不知道鬼是什么、神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主宰你的是什么——问我是谁,是世上最无聊的问题。”

  “你有名字吗?”

  她说:“我没有名字,但看到我的人,都被人叫做‘疯子’。日子久了,他们也以为自己就是疯子,最后癫狂至死。”

  “从今以后,我叫你‘幽馥’,黑暗里的诱人香气。”素盈说。

  一抹白色从睿歆身边远远荡开,几乎直扑向素盈,美丽无双的脸凑到素盈面前,没有呼吸。“有他在,你永远别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对新名字置若罔闻,面目阴沉地讲完了,又在睿歆周围神色凝重地飘荡。

  她不是一个知心的聊天伙伴,永远不会谈论美妙的话题。素盈叹口气,埋头检看睿歆的新衣服。

  “被这么多人环绕,还是沉浸在可怕的寂寞里,为一个幻觉命名。明明有那么多人表示忠心,还是用‘不信任’把自己包裹起来,只对一个幻觉说话——”她在丹茜宫中四处转悠,不忘讥笑素盈。素盈刻意忽略她,抱起那些小衣服若无其事地远离。

  然而她步步紧逼。

  “寂寞让很多人变坚强,也让很多人凄苦死去。不信任让很多人变精明,也让很多人陷入无谓的焦虑。皇后陛下,你想做哪种人?”她悲伤阴郁地看着素盈叹息。“仔细想想它们的区别,否则当你的夫君死去,你的皇后地位也宣告消失,在无人问津的北宫再想问题的答案,就来不及。”

  不知这是否一个危险的谶言,在一场雷雨到来之前的闷热中,素盈险些就要从丹茜宫移居北宫——崇仪宫,曾经的太后居所,后来却变成了近似于冷宫的所在。近百年中,只有一位素太后幽居崇仪宫,就是人尽皆知的可悲女子隆运太后。夫君驾崩时,她是皇后。新君登极时,她却不是新君静帝的生母,于是被遥尊于崇仪宫中不问政事。丹茜宫被幼君生母启运太后不客气地占据,从此隆运太后的时代宣告终结,再没有一件事迹传到外界。不久之后,她被启运太后废黜,被迫迁往缦城离宫,又过了不久,她给后人留下“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几个字,从皇家的历史上消失。

  自从隆运之后,素氏太后们对崇仪宫颇有忌讳,更加不愿搬入其中,喜欢在丹茜宫辅佐幼帝——她们都有年幼的、尚未成婚的儿子,没有儿媳来抢丹茜宫。至于比幼子年长、其他嫔妃所生的皇子们都去了哪里……在她们成为太后之后,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当儿子成年、大婚,她们大多数能够风光地移居长宁宫颐养天年。崇仪宫越来越清冷,实则成为安置无依无靠的挂名太后的地方。

  每个素氏小姐都知道这些故事,恐怕在少年时期,她们当中就有人立志:无论如何不做第二个隆运太后。而素皇后们不必暗暗发誓,心中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因为继位新君不是亲子而被弃如敝履,这样的余生太凄凉,她们绝不要。

  皇后素盈,是在这天明白:她,十八岁,也怕那样的将来,怕成为崇仪宫的又一位主人。

  这天傍晚,素盈正哄哭闹的睿歆,忽然进来一个黄衣宦官,慌张地向她禀报:“圣上在昭文阁骤然晕厥。”

  皇帝上次的病还不能算是痊愈,素盈一听就觉得这次昏厥不祥,忙把睿歆交与宫女,自己匆匆地赶去。

  偏那被她叫做幽馥的白衣女子又在她周围,脸上挂着高深的微笑,以低缓的声音乱她心曲:“其实你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迟早要走在你前面。”

  素盈心烦意乱顾不上理她,直奔至昭文阁,见阁内太医的神情都不明朗。她看看其中没有周太医——皇帝的健康是一项机密,为了避免后宫或东宫知道详情之后有所图谋,太医院素来对他们格外提防,宫中与皇后、太子走得太近的太医,一般都得不到皇帝信赖。皇帝御用的总是吴、李两位太医,而从他们的口中很难打听到皇帝的真实状况。素盈上前询问几句,他们果然从容地回答:“圣上近来龙体偏弱,加之今日天气闷热,因此稍有中暑而已。”

  “当真?”素盈拿不准这是否真话,紧张地亲自入内探视。

  皇帝已醒来,然而脸色青灰,一双眼睛也不及平日清亮。她见了心疼,上前跪在他身边,想问他感觉如何,又怕他心胸烦闷,说话会耗了精神。

  皇帝见她满面关切,握了握她的手,温柔说一声:“不碍事。”

  素盈伸手拭去他额上一层细细的冷汗,嗔怪道:“都这样了,还说不碍事?”

  说话时宦官送进降暑汤,素盈尝过之后,才亲自喂他慢慢地喝了。

  “正好你来了,有样东西给你。”他动了动手,一旁的宦官立刻静悄悄地退去取了一只木盒进来。

  素盈不解其意,茫然打开盒子,刹那便失了神——满盒都是白黄两色香花,淋着细细的水珠保持娇艳。

  这特殊的花盒她不是第一次见,再见之下还是怦然心动。

  “原来打算今天晚上再送到丹茜宫。”他说。

  素盈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捧起花盒,埋下脸去闻,再抬起头时,鼻尖上、睫毛上都沾了亮晶晶的水珠。她向他感激地笑笑,转身走到几步开外的桌旁,轻轻地把盒子放下,又坐回他身边。

  他伸手揩去她鼻端的水珠,悠悠说道:“当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先皇曾对我说:‘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女人,会特意到你面前哭泣;把你看得最重的女人,总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泣,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微笑’……先皇是个非常睿智的人。”

  素盈握住他那只手,他一翻手腕反扣住她的手,笑道:“其实那天晚上,我没太看清你的样貌。”

  素盈听了也笑:“可陛下说我的眉眼像某个人。”

  “嗯……有些像我母亲的妹妹,那是位非常不错的皇后。”

  素盈一直以为他当时说的是她的某个亲戚,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殉先帝而死的怀敏皇后。素盈朦胧地觉得,与怀敏皇后相似并非福气——外界都道她是殉帝而死,实则她死得离奇。还有人说,她是被自己的姐姐,当今皇帝的生母康豫太后赐死。无论哪种传说是真,这女子的结局都没脱开“悲惨”二字。

  “你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看到一个很不错的皇后。”他心平气和地说,“你是宰相保荐的人选,态度上却在躲闪回避——你可能有些畏惧宰相,但与他并没有同样的想法;你和洵是旧识,却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你与太子之间可能有些事情,但与他也不亲近。”

  素盈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自己,听他如此描述,仿佛看到一个拘谨畏缩的少女跪在夜晚的草地上,脸被他的身影掩入黑暗,但她的身姿语态还是泄漏了许多隐秘的心情。

  “陛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愿意当皇后。”她宁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在任何人看来都不成问题。”他无声地笑笑,“我当时想到:这样的你,不会倒向他们任何一个,不会与其中一个合作去伤害另一个,更不会有更大更深的图谋——这正是我那时想要的皇后。”

  “陛下想要的,难道不是母仪天下、表率后宫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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