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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睿洵拾起那朵花,低头看了半天,口气飘忽地问:“我忘了我有没有说过——四年前,你拭去花瓣上的微尘时,那一刹那,美好得让这金碧辉煌的宫廷配不上你。”

  素盈黯然失神,“好像,曾经说过……我不记得。”

  “那么我愿意再说一次,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他看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素盈心头颤了一下。

  睿洵的神色愈加温柔,继续说:“我似乎知道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位少女与一位贵公子在这样一个亭中,一边调配香料,一边畅谈各种各样关于香料的逸闻。她从容地做事,那双手很美,那声音很美,微笑也很美。公子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看到不敢再看,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沦陷。可他不知道——已经太迟了。”

  素盈垂下头,低声嗔怪:“你和你父皇一样,都喜欢讲故事。”

  “是他教给我:把那当作别人的事情,想说出来时会比较容易。”睿洵望着头上蔚蓝色的无限高空,笑道:“动心这种事情,一生一次虽然不多,但已足够。足够……危险。”

  素盈沉下脸作色道:“你愿意讲故事,也要看别人爱不爱听。”

  “听听何妨?”睿洵微笑着说:“反正会忘记。至少,在需要忘记的时候会忘得一干二净。”

  素盈沉默了。宫中的人从不多话,他自然也是一样。她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是因为相信她能够为他保密,也不是因为忘乎所以真情流露。而是——

  宣战。

  下决心交了底,把心思摊开,就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他把自己放到了死地,也把她推上另一块峭壁。

  不知哪个能活下来。

  微风和暖如摇香扇,满园花在他们周围摇曳,一片安详宁静中,他的声音舒缓轻柔。

  素盈静静听他说。他对她的心意,竟有那么多。素盈听着听着,忘了细节,怔怔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有些伤感的神情。他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过:那些你给我的回忆,那些藏在心里的宝贝,我把它们还给你。那些一生只能说一次的话,就在这一刻说出口——因为我们没有未来。

  素盈微笑起来,笑吟吟地听着他把往事一件件交代完毕。一边听,她一边点头附和。

  当他终于停下时,素盈知道素盈与睿洵要迎来结局,往后就只有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的故事。

  “阿盈……有些话,我该在十九岁时让你知道。”睿洵忧伤地笑着说,“可十九岁的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不屑于去说那些拖拖拉拉、儿女情长的话。当再想说的时候,却把那个十九岁弄丢了。”

  素盈一直没有插嘴,这时候不禁陪他怅叹:“一生只有一个十五、十六岁、十七岁,我也把它们弄丢了。”

  “是呀。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发现时,我已经变成了父皇那样,而你已变成我母亲那样。”

  素盈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迷惘地悠悠回答:“我宁可在那之前,我们当中有一人已经死去。”

  睿洵静默片刻,收敛了温柔的神态,向素盈说:“娘娘——”

  “东宫殿下。”素盈微笑着想,只要这一刻过去,一切也都过去了。于是她说:“这很好,从今往后,你叫我‘娘娘’。每次你叫我‘阿盈’,总会害我后来落泪。”

  他刹那失神,旋即笑道:“世上的人不哭,有两个理由,一是幸福满足无需哭泣,二是麻木。宫里的人不哭,只有一个理由。我印象中的那个少女是常常会哭的。娘娘与她不再相同,这也很好。”他顿了顿,接着说:“荣安公主指控您赐有毒的香料给素庶人。我知道娘娘的手法不会那么拙劣。娘娘身为中宫,与外朝宰相和炙手可热的武将龙骧将军一起逼到缦城——中宫、外戚与权臣联手,素庶人想不死也难。”

  他寒着脸,向素盈一躬身:“我以后会记得:娘娘即使在杀鸡时,也会用牛刀。”

  素盈轻轻地点了点头。睿洵没有更多话要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离去,脚步没有些许迟疑。

  素盈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红墙之后,对走上前的崔落花说:“真快啊……虽然从入宫第一天就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同我的‘诀别’。”

  “但娘娘并没有说任何话与他‘诀别’呢。”崔落花不动声色地说,“臣佩服娘娘的定力。只希望娘娘不会以为自己同这个人诀别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素盈回到丹茜宫时,床前已换了新的花帘。

  素盈见了,轻轻地“啊”一声,低微的声音像是吃惊,又像是叹惋。

  身边的小宫女问:“娘娘是不是不喜欢这颜色?”新采撷的花与早先的不同。换了一道色彩,宫室看起来也有些不一样了。

  素盈摇头。花是浅粉淡黄,柔和温暖,她很喜欢。

  她不喜欢的是:这宫中换什么都这样干净彻底,不留痕迹。

  “我还没记住原先那个是什么样呢。”她苦笑。

  小宫女一本正经地回答:“圣上说了,娘娘要是喜欢,明天照样子再做。”

  素盈的笑意淡去,命人拿来她的书,斜躺在床上随意翻看。书页已经翻得卷了边,这些天来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能倒背,可她还是想多看一遍。最初看时还有些伤心,现在已经明白,世上没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

  看着看着,她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宫女们并不打扰她,只拿走她手里的书放到一边的桌上。

  当素盈醒来的时候,透过繁花刚好看见皇帝坐在她的书案旁,看她常在看的书。

  他的眉头轻锁,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花朵太多,素盈看不清楚。

  这道帘没有让她看见的宫廷变美丽,只让她看到的他更加模糊而已。

  她没有弄出动静,悄悄地看着他,看他半晌盯着平放在面前的书,不翻一页。

  “原来,你一直在看的是这一段。”他忽然说话,声音有些异样。

  素盈不能再装睡,慢慢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那段文字:唐朝玄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平公主用事,对太子颇为忌惮。太子宫的杨氏怀孕三个月,太子说:“当权的人不希望我多子,只怕要累及杨氏。”于是拿了堕胎的草药亲自去熬,可是却将药罐失手打翻三次。“只怕是天意!”太子这样想着,放弃了。后来那孩子平安降生,就是玄宗之后的肃宗。

  “他是个狠心的父亲吧?”皇帝的神情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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