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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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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清让一边帮她穿风衣,一边回:“昨天晚上。” 他快速替她系好纽扣,又解释匆忙赶回上海的理由:“工厂内迁的凭证单据都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必须尽快取出来转交给调查处的人复核,所以我回了上海,但昨天到上海时已经很晚,本想直接去银行的位置,没来得及。你呢,还没有做手术吗?” 宗瑛这期间遇到了太多事,能讲的事其实一大堆,但时机、场景都不对,也只能说:“我的事暂时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此地距离公共租界并不算太远,然而想越过日军防线却是难事。 盛清让深深皱眉,他公文包中携带的许多文件都与内迁有关,如被日军搜查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宗瑛察觉到他的担心与不安,握过他的手,竭力让自己冷静。 她否定自己刚才的提问,讲:“不,试图离开这里也许会有更多麻烦。”在敌占区,任何将自己暴露的行为都十分危险,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藏身处,不如等到天黑再做打算。 一架战机从他们头顶轰隆隆飞过,径直飞往四行仓库的方向。 仍有日军在纵火,闸北各地升起来的烟柱直冲云天,空气里的灼烧气味更重了。 宗瑛迅速打量四周,不由分说地拽过盛清让就往西边走——多数民宅在之前的轰炸中已经支离破碎,只剩少量还剩下墙壁,穿行在废墟里,想找一处隐蔽场所并不容易。 忽然盛清让拉住她,指向左手边的宅子。 那宅子屋顶没了,门槛尚在,跨进去转向左侧又是一进门,再往里搁着一张八仙桌,凳子散乱地倒在地上,旁边有些粗糙的碎瓷片,里屋的门还在,墙壁坚实,门后是个很好的藏身所。 留在这个地方,是继续将盛清让推向不归途,还是带他避开意外,宗瑛心中毫无把握。 因为不知他会在哪里遭遇不幸,所以也不知自己的决定是错还是对。 远处枪炮声一直在继续,按方位判断应该在火车北站的位置,谁也不知道这一战会打到何时,宗瑛不时看表,直到十点十五分,才迎来短暂的安静。 这安静令人不知所措,被困此地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两人挨墙角而坐,缺水缺食物,为保存体力,尽可能地连话也少说,艰难地熬着时间。 大概至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外面烧得愈厉害,能明显感觉到肺里被焦灼气味填满,一呼一吸之间,没有干净的空气。 四行仓库方向突然传来炮声,火力持续时间不久,很快歇了,周遭再度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五分钟后,屋外突然响起动静。 脚步声起,脚步声歇,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日语,以及用刺刀翻找东西的声音。 来者一共两个人。 宗瑛咬紧牙,为了忍着不咳嗽,已经憋红了脸。她侧头看一眼盛清让,盛清让也看向她,两人不约而同地握住对方的手站起来,避在门后等。 脚步声非常近了,隔着门缝,宗瑛看到小太阳旗一闪而过。她屏息靠墙等待,盛清让从公文包里取出上了膛的、还剩两颗子弹的勃朗宁。 两人心率都逼近巅值,虚掩着的木门乍然被推开,刺刀探进来,几乎在刹那间被宗瑛握住枪杆往前一送,持枪人还没来得及抬脚,即被高门槛绊倒。宗瑛一脚踹开那把刺刀,对方回过神瞬时反扑过来,此时另一个日军也闻声冲过来,宗瑛后脑勺撞上门板,吃痛咬牙—— 接连三声枪响。 一切又都安静了。 宗瑛头晕目眩地看向盛清让,视野却模糊,只依稀看到血迹。 那支勃朗宁里仅有两颗子弹,三声枪响,至少有一枪不是盛清让开的。 呼吸声越发沉重,眼皮也越来越沉,天地间的气味好似都被血腥味替代,安静得什么也听不见了。 宗瑛眼皮彻底耷下去之前仅剩一个念头—— 盛清让中枪了,而她也将丧失意识。 死于战时也不一定是轰轰烈烈,多少人在这场战争里,悄无声息地丧了命。 死前没有多壮烈,死后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如何死的。 四行仓库的守卫战再次打响,日军火力聚集到四行仓库外部攻打,中国守军给予勇猛反击,双方你攻我守,战事愈烈,似闸北这一场大火一样,越烧越旺。 而在这座缺了屋顶的民宅里,一双带血的手费力地将宗瑛从门板前拖起来,重新带回了墙角。 盛清让将昏迷的宗瑛安置在里侧,这才看向自己的左腿。一枪正中左侧小腿,血安静地往外流。他吃力地撕开衬衣下摆,往伤口里填塞布料止血,但很快布料就被染红。 一个人的等待比两个人的等待更为漫长。 听着远处的激战声,仰头看天,仅仅可见一方狭小天空,烟尘涌动,蓝天仿佛都被染成黑红色。 时间消逝,体内的血液也一点点流失。 疼痛慢慢转为麻木,肢体能感受到的只有冷——因为失血和饥饿带来的冷。 四行仓库的炮声密集程度由高转低,头顶天空彻底转为黑红色,浓烟呛人,这火却无法温暖人的身体。 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好几次,盛清让都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 体温下降得太快,他冷得浑身发抖,唇色早已发白,意识也濒于崩溃边缘——人的身体被逼至绝境时,难免冒出将要命丧于此的念头,比起坚持活下去,闭上眼是更简单的事。 然而,如果他不坚持活下去,宗瑛大概也就无法回去了。 他转头看向里侧的宗瑛,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脉搏。 为了将宗瑛送回她的时代,他只能且必须撑下去。 以防万一,他拖过公文包,指头探进去抓到钢笔,又抓到他收在包里的那只空烟盒—— 拆开铺平的烟盒,正面印着Peace INFINITY与和平鸽,背面一片空白。对着暗光,他拧开钢笔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颤着手写下了宗瑛住院的医院地址,以及薛选青的手机号,最后写道:“请将我们送至此医院,或联系此号码,万谢。” 二〇一五年的上海,这天迎来阴历九月的满月。 月亮高高悬着,不屑与满城霓虹决高下,只将月光奢侈地洒满小巷。 晚十点零四分,一个小囡捧着一个石榴从旧小区楼梯间跑出来,后面大人追着喊:“没有灯你慢点啊!” 小囡走两步突然停住,手里的石榴“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扭头马上号啕大哭:“姆妈有人死我家门口啦!” 深更半夜,救护车、围观人群、急匆匆赶来的媒体,让一个冷清的老小区突然热闹了起来。 救护车乌拉乌拉疾驰至医院,急诊绿色通道开启,护士站一个电话打到神经外科,盛秋实接了电话。 徐主任一直在医院等,听到消息搁下手中病历,立刻吩咐准备手术。 急诊手术室里,另一台抢救手术也即将开始。 手术灯牌齐齐亮起,其中一盏熄灭时,另一盏仍然亮着。盛清让被推出手术室,却仍处于昏迷状态,等他醒来,视野中仅有病室里的惨白顶灯,看不太真切。 外面走廊已经热闹起来,脚步声纷繁杂乱,有人快步朝他走来,给他调了一下输液速度,又帮他按下呼叫铃。 盛清让想开口问,喉咙却是干哑的。 护士俯身,说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位手术刚刚结束了,很顺利,你安心再睡会吧。” 他瞥向监护仪,上面时间跳动,从05:59:59跳到06:00:00—— 又从06:00:00跳到06:00:01、06:00:02、06:00:03……等他回过神,已经到了06:01:00。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 而留在一九三七年闸北的,仅剩一只公文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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