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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邢学淑顿觉头脑缺氧,蒋警官则问:“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允许探视?”

  不等主治医生回答,邢学淑扭头怒斥蒋警官:“探视什么?!都这个样子了你们却只关心什么时候可以再去问!今天要不是你们来,小瑜也不至于会这样!”她几近失控,伸手就去夺蒋警官手中的询问笔录,却被身后的宗庆霖一把揽住。

  蒋警官往后退一步,将询问笔录递给另一位警官:“收好。”

  主治医生回蒋警官:“什么时候能探视还不好说,如果你们急,可以去会议室等一会。”

  他说完重新折回病室,门也再度被关上。

  走廊里三三两两的护士走过,蒋警官看一眼时间,想想笔录只差最后确认,便决定去会议室等,他转头问薛选青:“小薛,你是先走还是留一会?”

  薛选青说:“不走,除非有紧急任务。”她说着伸手揽过宗瑛的后背:“去坐会。”

  宗瑛顺薛选青的意往会议室走,路过病房门口时,她察觉到邢学淑投来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愤恨与觊觎。

  会议室比起走道更为封闭。

  大家各自坐了,那位做记录的警官一边整理物证及笔录,一边颇为可惜地叹道:“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讲呢?”

  蒋警官道:“十几岁的孩子,心里藏这么大的事情,忍到现在也是可怜。换成你,你也不敢说。”他说着拿过笔录,看向宗瑛,问她:“你要看吗?”

  宗瑛开了一整夜的车,面上疲意无可遮掩。

  她渴望真相,但真相在眼前时,又难免心生怯意。

  这份从一个病危孩子口中掏挖出来的笔录,鲜血淋漓。

  宗瑛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摸出药盒,倒出药片,仰头吞咽,直到喉咙口的异物感消失,她才转头看薛选青:“讲吧。”

  薛选青心中也是百般滋味,她起身问蒋警官要来那部物证袋里的手机,打开语音备忘录,道:“你漏听了一条,邢学义在车祸发生之后,打电话报了警,之后留了这一段录音。”

  她说着点开七月二十三日那条语音备忘,调高音量,室内响起邢学义的声音。

  他呼吸艰难,语气却非常确定,“我活不了了。”又说:“有些话,再不讲就迟了,小瑜——

  “我猜你刚才听到,也看到了。那位叔叔今天晚上,是为了好些年前的事找来的,他最近知道我留了这个——”

  短暂的纸张窸窣声之后,是深深的叹息:“这份报告,是我写的。报告上这个药,我们投入了太多,如果为临床上一点点数据推翻了重来,就损失太大了。

  “我们笃定……只改一点点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报告……还是被打了回来。

  “那天,严曼去新大楼看实验室,我和那位叔叔也一起去,后来为这报告起了争执,她掉了下去。

  “这报告跟着她落地,我把它们捡走了,没有救她。”

  语声越发吃力,到这时已夹杂着难抑的哭声,“错了就是错了,篡改就是造假……”

  薛选青按下停止键:“当年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至于他们为什么半夜上高速,宗瑜说,是因为那晚看到吕谦明的秘书拿了一袋毒品给舅舅,他很着急,闹着半夜回家想告诉妈妈,但在路上看舅舅状态不对,就忍不住问了,舅舅否认,所以他去翻舅舅放在副驾上的包——

  “邢学义当天的确没有吸毒,那袋毒品也是刚刚拿到手,但可能心虚,不想让孩子知道,就腾出手去阻拦他。

  “方向盘失控,后果就是我们知道的那样。”

  天际灰蒙蒙的,雨无休无止。

  门窗封闭的会议室里空气窒闷,外面间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最后都归于沉寂。

  薛选青叹口气,打开手机浏览器,调出浏览记录。

  她说:“在检查手机内容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这些。”

  这个病危少年,曾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打开手机浏览器,努力搜寻7·23事故的新闻,白底黑字之间铺满遇难者、幸存者的照片——

  当场死亡的丈夫、妻子及其腹中即将出生的孩子,最后还有个形单影只的孤儿,缠着绷带坐在轮椅上,两只眼睛里是不合年纪的空洞与茫然。

  他被惨烈后果吓到,不知这一切该如何归因,最后全算到了自己头上。他想到那对夫妇本可以安然无恙地抵家,本可以和家中等待的小儿团聚,舅舅原本也能将他送回家之后,再安全地返回郊区的别墅……但,没有机会了。

  已经发生的事,无法倒退重来。

  就像当年严曼在争执中坠落,在现场的另外两个人,为了避免嫌疑,罔顾尚有一丝气息的严曼,迅速逃离现场,放任她孤独无助地死去,也是无可挽回的既成事实。

  从开始战战兢兢的沉默和遮掩,到此时把一切都剖开。

  无奈的是,严曼不会再回来,7·23事故中丧生的人也不会死而复生。

  追悔无济于事,桌上的手机电量耗尽,屏幕彻底漆黑一片。

  外面起了风,挟密集雨丝扑向玻璃窗。

  宗瑛坐着一动不动,握紧了拳,又松开。

  薛选青想安慰她一两句,却见她忽然起身,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其他人循声看过去,只见门口站着邢学淑和宗庆霖。

  3

  谁也不知他们听了多久。

  邢学淑消瘦的身体摇摇晃晃,几乎就要倒下去。宗庆霖单手用力扶住邢学淑的肩,目光移向打开门的宗瑛。

  自那日在别墅不欢而散后,这对父女再没讲过一句话,此种状况下面对面,各自心中翻着骇浪,表面绷着的一张薄纸眼看着将被巨浪撕破时,宗瑛先开了口。

  她说:“你只需要告诉我,妈妈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一字一顿,声音在通畅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冷。

  宗庆霖握紧拳,呼吸明显加快,鼻翼不断翕动,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讲话时牙根都在发颤:“她的死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叫你不要查了吗?!”

  他一向笃定严曼是精神有问题才会去死,数年过去,即便也心生过怀疑,但比起真相,自杀的猜测到底更容易令人接受。如今录音摆到面前,要承认的不仅是严曼非自杀的事实,更是要承认他一直以来为了心安理得活下去在自欺欺人——“她有病,她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跟我无关,我也不想追查”。

  宗瑛紧盯他,将他每一个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一分钟之后,她黯然垂眸。

  数年来坚信的猜测被推翻,他先是惊愕,紧随而至是愤怒,之后是逃避与否认……却唯独没有懊恼。

  他和高坠案无关,对此也不知情,但严曼不告而别的真相被揭开,他既无恻隐更无痛心,只有怒火包裹下的拒绝接受和自我撇清,真正无情无义。

  没什么可问的了,宗瑛侧过身,却又回头:“数据篡改,也与你无关吗?”

  宗庆霖被戳痛脚,怒斥:“你懂什么?!”

  “我确实不懂。”宗瑛转头凉凉看他一眼,“但我至少明白,如果不是你们为利造假,妈妈也不至于死。”

  薛选青这时走过来关门,她将宗瑛挡在身后,目光扫过喃喃自语的邢学淑。

  在其“不是真的,不是这样……”的恍惚否认声中,薛选青道:“要不是吕谦明给的那袋毒品,宗瑜也不会着急确认,7·23事故不发生,邢学义也不必死,可你却一直相信吕谦明能帮你,甚至不惜拱手让出股份和邢学义的遗物,真是遗憾。”

  她接着抬眸告知宗庆霖:“建议你查一查这位宗夫人和吕谦明的关系,再救子心切也不能歹毒到算计活人心脏吧。”

  说完,薛选青伸手关上会议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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