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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叶先生讲:“昨天盛家五小姐过来拿东西,她讲盛家厂子都搬去内地了,因此家里人也要跟着搬过去,我想你同盛先生关系那样好,大概也是要一起走的,原来你不去的呀?”

  宗瑛听他说完,只敷衍应道:“我不晓得这件事,我先上去了。”

  她沿楼梯一路往上,初秋阳光从狭窄玻璃窗探进来,铺了半边台阶。

  她边走边想,盛家即将离开上海,那么盛清让呢,也要一起走吗?他刚刚在电话里讲的,就是关于盛家工厂搬迁的事吗?

  上了顶楼,她放缓脚步,摸出钥匙打开门,室内速食面的香气已经冷了,浴室水声也停了,屋子里安静得令人诧异。

  宗瑛小心关上门,走几步便看到在沙发上侧躺着的盛清让。

  他洗好澡,换了身睡衣,头发还未彻底擦干,倒头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宗瑛走到他跟前,俯身想喊他起来,但她连唤几声“盛先生吃饭了”,盛清让的眼皮却始终耷着,呼吸很沉。

  他太累了,睫毛上压着重负,一只手握成拳收在胸前,另一只手搭在沙发上,手背的伤还没有痊愈。

  宗瑛没有再喊他,给他盖了毯子,又拿过搭在扶手上的毛巾,小心翼翼替他擦了擦头发,手指无意碰到他的脸,只觉得他皮肤好凉。

  太阳越升越高,秋风也烈。

  这时公共租界的盛公馆里,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连一顿早饭也吃不安生。

  从工厂搬迁那天开始,大嫂就通知了家里人随厂撤离上海的决定。也正因为这个决定,打破了这个家短暂的和平表象。

  为举家搬迁闹不愉快,除了钱的事,便只剩迁移目的地了。

  二姐死活不同意去内地,她讲:“上海遭难,内地难道就是保险箱?反正我是不会去的,我要带阿晖去香港,我也不会让清蕙跟你们去。”

  大嫂对此也并不强求:“你不想去,我也不会强求,但清蕙一定要跟我们走。毕竟她还带了两个孩子,你们到了香港,恐怕很难有精力去照顾。”

  二姐瞪眼:“谁说要带那两个小孩?!清蕙收养他们不过是一时兴起,你们竟然当真!她带两个拖油瓶,将来怎么嫁人?何况她现在书还没有读完!上海的大学现在也不能读了,她跟我们去香港读书最好不过。”

  大嫂回:“我已经安排好了,清蕙到内地,孩子由我们照顾,老三能够帮她联系学校,她仍可以读书,将来想结婚仍可以结婚。”

  都是为老幺考虑,却硬是生出分歧。

  你一言我一句地针锋相对,最后连大嫂都有了怒气。

  一直闷头吃饭的清蕙,霍地抬头赌气道:“你们能不能不要替我做决定?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就要留在上海,我只想留在上海!”她说完拍下筷子,起身匆匆上了楼。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却马上又起争执,只不过这回还多了二姐夫和大哥的加入。

  男人们闷头抽烟,餐桌上弥漫的烟味,顿时盖过了饭菜的香味,室内一片乌烟瘴气。

  大嫂起身整了整衣裳,肃声道:“我现在去工厂善后,希望家里不要再生事。”

  她走出这烟雾,喊姚叔开车去工厂,大门开,大门关,汽车声音远去,客厅里的男人们接连散去,孩子们也被用人带走,只剩二姐在餐桌前坐着。

  这时奶妈快步走过来,同她讲:“阿晖小少爷还是没有胃口,这可怎么办呀?”

  阿晖上次得了霍乱,好不容易撑过来,眼下大病初愈,身体虚得很,正是要补的时候,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整日有气无力卧床待着,问他也难得讲一句话。

  二姐脸上现出明显的焦虑,她拢拢披肩起身上了楼。到自己孩子面前,她才将带刺的外壳卸掉,看他一脸苍白病容既心疼又自责,最后低头柔声问阿晖:“告诉妈妈,你想吃什么?”

  阿晖想了好半天,才低低讲了一句:“我想吃……想吃奶油蛋糕。”

  二姐答应下来:“好,妈妈马上给你去买。”

  她叮嘱奶妈给阿晖喂点米汤,自己则回房间换了身衣服。

  去年做的衣服穿在身上,腰身明显宽松了一圈,对镜子照照,下颌尖尖的,头发也有好一阵子没去修剪了。

  她叹口气,拿上小皮包下了楼,跟用人说:“叫姚叔去开车。”

  用人回她:“姚叔刚刚开车送太太去工厂了呀。”

  她这才想起大嫂刚刚出去了,只好说:“那帮我去喊个人力车。”

  用人很快帮她叫来一辆车,秋风飒飒,即便有太阳照着,也是有点凉了,车夫倒还是露着胳膊卖力拉车。

  一路奔至霞飞路,阿晖钟爱的那家西饼店却紧闭着门,二姐下车反复确认,门锁落在外面,玻璃橱窗里边空空荡荡,看来有阵子不营业了。

  车夫问她:“太太你要买什么呀?”

  二姐皱着眉不耐烦地回说:“奶油蛋糕。”又抱怨:“又不是战区,关什么门停什么业?!”

  车夫便讲:“要买奶油蛋糕啊?新垃圾桥附近有家店开着的呀。”

  二姐一听,急忙忙又坐上车:“快点带我去!”

  人力车载着她在秋风里奔驰,苏州河里浮着尸体,北岸的炮声间或响起,租界和战区的交界,藏着零星冲突。

  太阳移到了当空,又不慌不忙地往西斜,盛公馆里最后一点蝉鸣声疲倦地歇下来,午睡的人早就醒了,孩子们在花园里捉迷藏,清蕙坐在客厅里看书,一直听用人嘀咕“二小姐去买个蛋糕怎么还不回来”。

  她听得烦了,搁下书,客厅里的座钟“铛铛”地打了五下。

  清蕙起身去小花园里喊孩子回来,待他们都到了楼上,她一个人在门口踱了会,想了半晌,快步走回室内打了个电话出去。

  “丁零零——丁零零——”电话声乍响,坐在餐桌前翻看旧书的宗瑛霍地站起来,下意识接起了电话。

  “喂?”那边是清蕙急切的声音。

  “清蕙?”宗瑛反问,又应,“是我。”

  “宗小姐!我三哥哥呢?”

  宗瑛刚讲“你三哥哥在睡觉,有事吗”,就有人从她身后伸手接过了听筒。

  盛清让比宗瑛高了大半个头,宗瑛错愕侧身,视线刚及他下颌,只见他喉结轻轻滑动,声音仿佛透过薄薄的颈间皮肤传出来:“好的,知道了,我马上打电话给巡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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