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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清蕙陡松一口气,讲:“家里还有半袋面粉,省着点吃还能撑一阵子。”

  她将钥匙搁在玄关柜上,抬头看到日历簿,又叹口气道:“都中秋了,按说今天要开学的,大概也开不成了。回来的路上遇到我中学同学,讲复旦、大同今天也没能开学,好像说是要联合迁校……唉,什么都往内地迁,内地应该不会打起来吧?”

  她说着转身看向宗瑛,宗瑛却未给她回应,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说:“应该只是暂缓之计,早晚都要迁回来的,宗小姐你讲是不是?”

  宗瑛不置可否,犹豫片刻最后只问:“这场战争可能不会太早结束,清蕙,你现在有离开上海的打算吗?”

  清蕙沉默,显然不愿作答,她的人生从小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现在独自收养两个孩子已经是了不得的叛离路线,离开上海?那好像是比收养孩子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了老半天,她抬头讲:“三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跟着三哥哥。”

  她骨子里仍对他人存有依赖,因为太年轻,缺乏与世事独自交锋的经验与能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宗瑛不再问了。

  她突然从小包里翻出几张票来:“三哥哥昨天给了我几张票,说今晚工部局音乐队要在南京大剧院开慈善音乐会,我要在家里看小孩就不去了,还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乐得促成宗瑛和盛清让,又讲:“其实蛮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热闹的,今年很多活动都取消掉了,不然三哥哥说不定还能带你去看烟火的!可惜现在没有烟火,只有炮火了。”

  战时的节日,庆贺也只能是象征性的,三三两两,冷清得像荒漠里开出的花。

  清蕙和孩子们不去音乐会,便只有盛清让和宗瑛去。他办完事在傍晚时分赶回家,因为出租车难叫,时间又紧张,便从服务处那里借来一辆自行车。

  他一脚稳稳撑地,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请宗瑛上车。

  宗瑛打量他两眼,二话没说坐上后座,在他脚离地踩动踏板的刹那,伸出右臂紧紧揽住了他的腰。

  隔着衬衫传递的体温,仿佛更安全。

  空气里是隐隐约约的硝烟味,车轴滚动的轻细声音在安静的道路上听得格外清晰,从巷子里骑出来,一回头,就见月光落了满巷。

  他衬衣后背上一点忽明忽灭的光亮,宗瑛仔细一看,原来是夏末最后一点萤火,它安静栖着,努力蓄着亮光。

  音乐会的上座率并不乐观,特殊时期的节日里,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不出门。

  尽管如此,工部局乐团仍尽心尽力完成了这一场表演,以此来募集善款。

  因为宵禁,音乐会结束得不算晚,九点多便谢了幕,熟人们彼此打过招呼,便匆匆出了剧院,各自返家。

  人群散去,宗瑛站在角落里喝一瓶汽水,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与现在有些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甜丝丝的,大量的气泡令人愉悦。

  她低头看表,九点五十分了,而不远处的盛清让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着闲谈。

  又过去一分钟,盛清让终于摆脱了那名同僚,推着车朝她走来。

  街上已经十分冷清,依稀可听得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枪响,可能是小规模的冲突。

  宗瑛坐上车,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握紧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变幻,但始终暗淡,电力紧缺,只有月光还算奢侈;然而骑着骑着,突然周遭亮堂起来,甚至城市的气味都在瞬间被置换。

  远处的东方明珠在夜空里亮着灯,与一九三七年的满月不同的是,二〇一五年的这一天,月亮才显了细细一弧弯钩,在满城热闹的灯火里,毫不起眼。

  世事在弹指一挥间,改头换面。

  风凉却柔,机动车道上是来来往往的汽车,他们不慌不忙地骑在旁边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尔被几辆飞蹿而过的电动车甩在后边。

  宗瑛的目光掠过不远处一栋亮灯的建筑,突然喊了停。

  盛清让骤地停车,顺着宗瑛的视线看过去。

  一栋大楼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灯牌LOGO,标着——

  “SINCERE 新希制药”。

  饱满的英文字体,每个字母都闪闪发光。

  Sincere,这个代表新希初创人信念与态度的单词,在被曝药物数据造假的此刻,讽刺得刺目。

  宗瑛的眸光里,闪过一瞬黯然。

  2

  盛清让很清楚宗瑛与新希的关系。

  不论是从那则曝光她与宗庆霖父女关系的新闻里,还是从那则关乎严曼生平的剪报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捞一捞拼一拼,也就基本能勾画出其中的前因后果了。

  看到新希这个英文名,盛清让记起剪报中一则严曼访谈,里面表达了她对自主研发的理想与决心,新希似乎凝结了所有的努力与诚心,真是一个恰当的好名字。

  “Sincere。”盛清让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学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比Yes和No还要早。”宗瑛挨着自行车后座说。她感冒没有痊愈,讲话仍带点鼻音:“这个英文名,是我妈妈起的。”

  她这样大方地谈起严曼,令盛清让有些许讶异,又令他感受到一点惊喜,觉得好像离她更近了一步。

  她又讲:“据说当时几个合伙人一致通过了这个名字,之后才有了音译的新希。”说着说着,语气渐缓,又带点叹息:“创立新希的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理想也都一样,只想诚心做好药,可人的忘性也许真的可怕,谋权夺利久了,初衷也就忘了。”

  宗瑛难得多话,说完了看向新希大楼,久不吭声,盛清让便安静地陪她站着。

  这时盛清让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一愣,慌忙打开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哪怕没有添加到通讯录,他也一眼认出来电的是薛选青。

  之前在公寓与薛选青第一次交锋时,他就记下了她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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