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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看到被撬开的门锁,他才说了一句:“怎么撬了?真是莽撞。”

  宗瑛没有理会这一句,进了屋打算招待他。可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沙发旁边横着冷冰冰的勘查箱与物证箱,茶几上烟灰缸里堆满了薛选青丢弃的烟头,家里面有一种烟熏火燎的气味,给人感觉焦枯躁闷。

  她走进厨房接了一壶水,水壶汩汩地烧起来,声音逐渐热烈。

  宗庆霖进屋没有落座,说:“这里倒还是老样子。”宗瑛守着水壶不出声,看他在家里走动。

  天热,水沸得也很快。宗瑛拿了一只干净水杯,从橱柜里翻出一盒红茶,手拈了一些茶叶,都已经悬到杯口,最后还是放弃。

  算了,也许他喝不惯。

  宗瑛倒了杯白开水端去客厅,转头却看到宗庆霖走进了朝南的开间。

  那边算是宗瑛的书房,在她使用之前,属于她的母亲。

  宗庆霖在一个书柜前止步,顶上陈旧的灯光将玻璃柜照亮。

  一个相框安静地摆在角落里,黑白相片里几十号人穿戴整齐,或坐或站,最前面坐着几位老师——是药学院1982届毕业生留念。

  照片里有他自己,有宗瑜的舅舅邢学义,还有宗瑛的妈妈严曼。面容年轻,嘴角上扬,全都在笑。照片可以凝固愉快的瞬间,但无法留住它们。

  到现在,严曼死了,邢学义也死了,只剩他还活着。宗庆霖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去碰一下那个相框,却被玻璃柜阻隔了。

  宗瑛在他身后说:“那个柜子里都是妈妈的东西,外婆锁上了,我没有钥匙。”

  宗庆霖收回手,转过身什么也没说。

  宗瑛问:“宗瑜情况怎么样?”

  宗庆霖面色越发沉重:“听说不是很好,我正要过去看看。”

  宗瑛与这个弟弟感情并不深,可能是年纪差了太多,也可能从一开始就预设了敌意,没法说清。她能确定的只一点,母亲去世之后,自己飞快地长大,飞快地升学,只为远离家庭。现在也如她所愿,她成了那个家里的“陌生人”,关心和打探都只能适可而止。

  宗庆霖这时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宗瑜妈妈打来的,催他去医院。宗庆霖简略答复一声“晓得了”,随即同宗瑛讲:“你快三十了,做事有分寸一点。失踪这样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

  他不会给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也不乐意沟通,只爱讲——“你可以,你不可以”“好、不好”。

  此等大家长做派,宗瑛早习以为常。

  她送他出门时,薛选青才抽掉两支烟。

  目送宗庆霖上车,宗瑛打算上楼,薛选青也紧跟上来,在后面皱眉问:“他是不是还惦记你妈留给你的股份,不然怎么会屈尊到这里来?”

  宗瑛回头瞥她一眼,薛选青连忙讲:“我多嘴。”

  宗瑛走出电梯头也不回地说:“你撬开的锁,你找人来解决,我不想敞着门睡。”

  薛选青在撬锁这件事上是绝对理亏的,所以当真四处联系叫人来换锁,无奈太晚,很多人不乐意出工,薛选青就干脆出去找。

  她都走到门口,突然退两步折返客厅,抢宝贝一样抱起物证箱,盯住宗瑛,一脸的谨慎与防备:“我必须先把这个带走,绝不给你机会动手脚。”

  宗瑛太了解她了,这种时候拦她根本无用,于是大方地说:“拿走吧。”

  薛选青走后,宗瑛收拾了屋子,打开窗,令南风涌入。她想起昨晚,也是在这里,但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更有序清净,促使她睡了一个饱足的觉。

  宗瑛站在风口看着满目的高楼灯火,告诫自己不该再想了,那个时代,还有即将到来的战争,都同她毫无关系。

  薛选青大概是两点多钟回来的,拎着一把不知从哪里买到的新锁,又从宗瑛家里翻出工具箱,索性自己动手换起锁来。

  这两个人都属于干起活来不爱闲聊的人,薛选青只顾闷头换锁,宗瑛就坐在沙发上看她换,两个人一句交流也没有。

  等换好,已经过了凌晨三点。薛选青站起来拍拍手,抱怨一句“真费事”,接着麻利地收拾好工具箱,“砰”地将门一关,进屋洗手。

  水声“哗哗”,她问:“快天亮了,你要不要洗个澡坐我的车去单位?”

  “不。”宗瑛拒绝。

  “那你抓紧时间睡一会。”薛选青关掉水龙头,擦干手,将新钥匙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记得换掉,我先走了,再故意关机我绝对弄死你。”

  宗瑛躺在沙发上不出声,薛选青看她装死,大步走出门打算狠力关门泄愤,可最终响起的却只有“咔嗒”一声。

  轻细小心。

  宗瑛抬手掩起脸,过了好半天,才起身给手机充上电,随后去洗澡。

  久违的热水冲刷掉周身疲惫,她心跳逐渐快起来。换好衣服,宗瑛弯腰拿起茶几上一串钥匙,想了想,卸下一把备用,放进玄关斗柜,又翻出一张字条写上“门锁已换”四字,压在钥匙底下。

  她抬头,一不留神就看到那盏用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廊灯。

  这当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回到房间打开保险柜,取出盛清让的公文包,拿起手机就往外走。

  出门时已过五点,地铁还没开,出租车在半明半昧的街道上停下来,载上宗瑛直奔浦江饭店。

  路上出其不意地堵了,司机讲:“前边好像出了事故。”宗瑛坐在车里看时间一点点逼近六点,干脆提前下车,跑步前往。

  刚刚苏醒的街道在余光里不断倒退,她气喘吁吁赶到饭店时,前台一盏挂钟指示刚过六点,终究晚来一步。

  她努力平稳呼吸,询问前台是否已经退房,前台答:“退了,十分钟前,是一位先生退的。”

  她又问是否有留言,前台“嗯”了一声,给出一个标准微笑,答:“没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宗瑛居然察觉到一丝不可控的失落,手中的公文包也似乎沉了一些。

  她走出门,坐上门童帮她叫的出租车,只能回单位。

  途中她取出盛清让的手记本,翻到最新一页——

  “二十四日,暂定上午八点资委会会议,下午专业小组商议内迁事宜,晚上学院模拟法庭照旧。抽空拜望老师。”

  往前翻——

  “二十三日,晚上与宗小姐详谈(愿能见面)。”

  那一晚是他们正式见面。

  宗瑛合上手记本,车窗外太阳升起来,阳光照在宽阔河面上,一切都是旧的,一切又都是新的。

  她打开手机查看7·23隧道案的相关新闻,看到有个知情人冒出来讲——邢学义车内的确发现毒品,但邢学义的尸检结果显示他并没有吸毒驾车。

  底下质疑甚嚣——车没有故障吧?不是毒驾车为什么会失控?案件负责法医到底是不是宗庆霖的大女儿?

  知情人答——案件负责的法医另有其人,并非新闻中指出的宗姓法医。

  同时贴出一张打了马赛克的内部表格。

  质疑仍不止,并带上尖刻的嘲讽——

  不过是被人戳穿后偷梁换柱的惯用伎俩,假得要命。

  知情人至此没有再答复,可能因为气愤,也可能因为……没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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